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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音樂】宗教樂想:從音樂中獲得類宗教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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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宗教經驗?是否指參與彌撒時,忽覺穹蒼之偉大、人類的渺小,為得到救贖而深深感恩?抑或是念佛拜懺之際,回首半生所作皆為無明恣縱所致,由是莫名悲慟而潸然淚下?若謂這些都不過是莊嚴肅穆的宗教氛圍下營造出來的情緒反應,那是否能直接與神佛對話,甚至親自收到神的「柯打」去參選特首選舉,才算是真實的宗教經驗?

上述問題,其實都沒有確切答案。即使宣稱得到上帝召喚的人,亦難知自己是否出現幻聽,抑或只是傲慢地自視為神選之人,還是真的受到感召。然而,一味懷疑和否定各類宗教經驗,也容易落於偏頗。宗教除暴露了人性的愚昧無知、迷信反智,也展示了人類神馳物外的精神境界。我們不能全盤否定宗教的功能,可引導修行者契入深邃的人生感悟,由自私狹隘的重重我執,昇華至忘我而無私大愛、慈愛悲憫的境界。

因此,各種各樣的宗教經驗,浮淺如宗教儀式的一時感觸,深刻如漆桶脫落的大徹大悟,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其實無須執着;重要的,反而是這類宗教經驗能否對人生境界有所提升。

然而,不論是基督教所說聖靈充滿的仁愛喜樂、和平恩慈的深刻體驗,道家「與道合真」、「心與物冥」的心本自然,佛家的無我慈悲、自在放下等境界,都不是唯有通過宗教儀式或信仰才可達致。藝術可貴之處,正是能夠給予人類心靈昇華的契機。

華格納 (Richard Wagner) 於 1880 年出版的文章〈宗教與藝術〉,一開首便提出「當宗教變得虛偽造作時,唯有留待藝術來護存宗教的精神,以其理想的呈現方式,為我們帶出各種神話所表徵深刻而隱藏的寓意,而非如前者般僅執其文字的表面意義。神職人員想當然地把種種宗教譬喻視為實事,藝術家則不受這種羈絆,而可活潑自由地通過其創作來呈現…」。這裏所說的,正是肯定藝術能為觀聽者帶來「類宗教經驗」。這種「類宗教經驗」在宗教變得日漸腐敗的時際,反而更為純粹潔淨、更貼近宗教的精神。

芸芸藝術之中,以音樂與宗教的關係最為密切,亦以音樂最能體現宗教意境。印度教以梵歌頌讚自我融入梵天的瑜伽之道;中國自周代始,儒家的「樂教」思想確立了禮樂制度,以獨特的雅樂文化影響至明、清之際,奠定了中原音樂文化的發展脈絡;中世紀基督教會,以葛利格聖詠 (Gregorian chant) 作為禮拜儀式的一部分,並由此逐漸發展成西方的古典音樂;凡此種種,都是宗教與音樂的發展密不可分的顯例;其他如印度佛家的梵唄和西藏密宗的證道歌、錫克教拿那克宗師創造的聖歌、羅馬教廷對彌撒曲的重視等,也是以宗教結合音樂作靈修的例子。

宗教的各種崇高教義,需要的不只是概念上的認知,而是教徒的親自體驗和領悟;否則,流於文字表面的詮釋,衍為僵化教條,這也正是宗教令人反感卻步的原因。領會教義的內涵,便需要衝破文字的藩籬,以自心親嘗箇中滋味。不受詞彙語義 (lexical meaning) 限制的音樂,正好作為引導教徒深刻體會宗教哲思的最佳媒介。

例如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三樂章展現天堂的輕靈 (ethereal) 之美,以及第四樂章表達大愛無疆的歡樂,即使不懂德語來理解席勒原詩語句,亦當為其樂聲深深感染;《老子》說「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的自然之道、《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忘我境界,亦由古琴講求清美脫俗、沉穩渾厚的超然韻味來作體會,令道家追求的無為、素樸境界,悉於輕逸致遠的琴音中,得與天地和琴人融合為一;馬勒透過第九交響曲向塵世的喧鬧告別,樂聲中既瀰漫着痛苦的悲歌,也導向超越痛苦、離塵脫俗的寧靜淡泊,尚有對生命、對大地的深愛,整首交響曲就是一道靈性旅程。指揮家阿巴杜 (Claudio Abbado) 2010 年於瑞士洛桑演出的馬勒第九,一曲既畢,全場鴉雀無聲良久,即使透過DVD於電視觀看,也能體會到那份巨大的感染力,有樂評甚至說之為 “life-changing event” ,境界的深邃高遠、對生命的深刻反思,實可說之為一種宗教經驗。

事實上,對不少非教徒而言,音樂就是他們心靈歸依之處,音樂本身也成為了一種「宗教」。這不是說音樂可以取代宗教,因為兩者相依,不少歷史上最偉大的音樂,都是受到宗教的啟發而寫成。然而,與其出席一場不好笑且老生常談的棟篤笑佈道會,又或某某法師譁眾取寵地以廉價的因果論來解釋如何處理小三問題,我是寧願往聽一場上佳的音樂演出了。當宗教變得庸俗、商業化,教徒唯有依賴個人的修為,從冥想、禪修、讀經、思辨中,培養自己的品格、提升人生的境界。當然,也別忘了美妙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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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邵頌雄/編審: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