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香港.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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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個旅居的異國城市,像一個刻骨的戀人,永遠都在生命中佔一個獨特位置。
(一)
每年聖誕,他都會回香港探探家人,今年也一樣。
地鐵往希斯路機場的那段路,他獨自坐在車廂盡頭的角落,偷偷打量車廂裏每一個乘客。每站車門打開,門外除了湧進冷冰冰的空氣,還有滿手行李背包,一言不發的人。或許,他們都是在這座城市有過一段經歷的過客。
地下鐵從 Earl’s Court 漆黑的地底鑽出,手機訊號駁通。叮。
「這次回香港多久?」是她。
他望著那個短訊,大概茫然了整整十分鐘。
他對倫敦的著迷,多少源自於她。那年聖誕,所有交通打烊,她帶他徒步從 South Bank 走到 Battersea Park,呼吸著河邊冷冰冰的空氣,手裏拿著熱呼呼的 mulled wine,細細解釋沿路每個建築的風格和歷史。
他習慣香港的鋼鐵摩登高樓,她則偏愛百年維多利亞建築。她說,英國是一瓶醇酒,初到的異鄉人喜歡市中心的繁華,住得久,就懂得欣賞她的內蘊,感受城市以外的生命力。
後來他倆搬進了西倫敦的城郊。這邊沒有五光十色的酒吧商店,只有山林樹木的原野芬芳。有時午後他在窗邊書桌工作寫字,抬頭望出窗外就見到她在花園的半邊綠蔭下讀書。鄰家 Wilkinson 夫婦在這裏住了幾十年,家中的小獵犬偶爾聽見遠處的醫護警笛聲,便會蹦蹦跳跳地跑到花園跟著長嚎嗥叫。
偶爾他會開車陪她到附近 Petersham,去她最喜歡的咖啡店。咖啡店開在一個大花園裏,環顧四處盡是盆栽植物。她喜歡養花,有時他逛得悶了便會打趣問她,不如種些芥蘭菜心,養死了至少可以炒來吃。
直到有天,她家裡有事要匆匆回港,而他選擇了留在倫敦。
長距的威力好像大江大河,兩個人站在河中,奮力拉住對方。但河流太猛太長,不知不覺,兩人的手一指一指地鬆開,直到終於放開,沖散,消失。
這段遺憾,一直深深埋藏在二人的心裏。
通訊錄上,她的名字早就埋藏在最底層,久久不敢碰觸。如今望著她頭像旁的 “online” 字樣,他手掌不自覺顫抖起來。
他望出地鐵窗外。倫敦的天空如常灰灰沉沉,就像個五官分明、神色冷漠的模特兒,跟她一樣有種解釋不到的攝魂氣質。
叮,「Oh, and happy birthday.」,她又補了一句。
(二)
香港的味道,他從第一天抵步就已經聞到。街邊牌匾的濃墨大字,路上行人的焦躁心急,就連室內那陣潮濕空氣和強力冷氣機混和的餿味,也好像特別親切。
就在他離開香港回倫敦前一晚,終於約她碰個面,在西環一間她最喜歡的隱蔽酒吧。兩年沒見,他緊張得早兩個鐘整裝出門。
他從中環扶手電梯走上荷李活道,看著橋下的上班客左穿右插。龍應台說,人生是一條很長的斜路。那條斜路叫做上進 — 中途沒有休息,也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終點。
香港人本如群起疾奔的野馬,騏驥驊騮,日馳千里,身處其中,能感受動如雷震的生命脈搏。但這次回港,卻有種很明顯但很難解釋的感覺:一種失去了生命力的感覺。
他沿中環海邊,信步走向西環。暗夜中,眼前有個溜狗客被幾個藍衣警截查問話,戴著口罩冰冷對視,不知為何他不敢直視,本能地匆匆低頭走過。
思考的人被噤聲,連清醒的人都變了嫌疑犯。幾年前我們踴躍討論人生未來、參與政治,今天我們只聽說誰又被捕、怎樣掙夠錢移民。兩年餘的摧殘,粉碎了這座城市的靈魂。他忽然聯想起奧地利作家 Stefan Zweig 在《昨日世界》寫過猶太人的流亡故事,那份滄桑,豈不同見於如今香港?
香港是一齣悲劇。上一代的香港人,本來是奔走避難的過客,用了幾十年時光培育了一代滿心企慕以港為家的公民,如今卻又再將之逼成難民。
世界那麼大,在香港賺更多的錢,都買不了時間和經歷。對於每個有血有肉的人,出面或許是全新的可能性,全新的體悟,全新的人生。
(三)
他坐在酒吧想得出神之際,忽然看到門外熟悉的身影:她身上那條白色連衣裙,臉頰上那顆細細的痣,唇邊淺淺的酒窩。她走近,笑著向他揮揮手:「好久不見。Merry Christmas。」
That goddamn smile。那個一秒將他融化的笑容。她一點都沒變。
相逢話舊,閑話油鹽。那一晚,二人回到那年的倫敦,彷彿一切如昔。
半醉的他忽然鄭重的問:「Can I have a picture of you?」
「What do you need it for?」她嘴角微彎,忍著笑。
「It’s Christmas, and I gotta show Santa what I want.」
(標題為編輯所擬)
原刊於作者 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