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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8】我在豪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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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專題系列之八

那確實是一座豪宅,宅外一面低矮的圍牆隱約遮住那座僅樓高數層的獨立屋。圍牆中間是一個落落大方的門戶,內外乾淨整潔無一片枯葉。一種內斂的富有。即便與香港半山宅第相比也毫不遜色。

一望而知,住在裡面的就算不是大富大貴,最少也算是上流階層。

巴勒斯坦也有上流階層!我想。大驚小怪正好反映我的無知。當然有上流階層。無論哪個地方,只要有錢,便有上流階層,有上流階層的社會,有上流階層的人生。

有上流階層煩惱的事。

我按一下門鈴。一位看上去約莫四十歲的太太出來迎接我。紅花衣、黑外套、身型微胖,掛一副保持距離而不失親和力的微笑。Manal Sammour Zarrouk 招呼著邀請我進入她的家。寒暄一輪之後,我把沉重的背包擱在房間一隅,打開,抽出替換衣物,二話不說,洗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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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水溫度高,水力夠,打在背上、頭上,好不爽快,爽快到要像洗髮水廣告那樣「噢」的叫一聲慢鏡甩頭髮的程度。

十五分鐘後出來,把衣物整理完畢,我才開始趿著拖鞋,仔細參觀這個家。

我住的是地下一層,像一個歐陸式地窖。有兩個房間、一個飯廳、一個客廳。廚房、浴室等,一應俱全。天花板與牆壁俱不平滑,而是由許多凹凹凸凸、形狀不規則的大塊石頭砌成,活像古代石窟。

傢俱佈置卻沒有石窟的陰森,而處處顯示現代色彩。開放式廚房面積寬敞、設備齊全,讓人產生想要做九大簋的衝動。廚房門外放一張黑色真皮按摩椅,大廳有巨型 LCD 電視,電視對面是軟熟的咖啡色沙發。看起來價值連城的古董物整齊有序地停在玻璃櫃內。看上去大概不到十歲的孩子 Fares Zarrouk 出乎意料之外的懂事。年紀輕輕竟也有一種主人家待客的風度。別說是跟香港的富二代港孩相比,即便與窮苦人家的孩子比較,也成熟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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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他過的是怎樣的童年。看著巴勒斯坦的孩子,我總會不期然想起他們的將來。天曉得他們有甚麼將來了。香港人喜歡問:「長大了想當甚麼啊?」「我想要做飛機師!」這樣平白的一問一答,對他們來說竟也像是冷嘲熱諷。

飯廳則是一張大長桌。桌上食物一盆盆漸多,我的晚餐要開始了。

「實在有勞。」我對當家媽媽 Manal 說。

「小事,小事吧。」她道。「明天就得離去了嘛?」

「嗯,去希伯侖 [2] 。」

於是她仔細仔教我明早該怎樣坐車。從這裡出發去希伯侖要半小時,坐的士的話要100 Shekels,但她丈夫會帶我搭泥鯭的,她說。只要 10 Shekels 一個人。

晚飯有皮塔餅、果汁、炸薯條、炸雞。還有 Maqluba 。阿拉伯黎凡特 [1] 菜式,在鍋裡放菜、肉、米飯,煮熟後把碟子蓋在鍋上,大聲數一、二、三!然後把鍋倒轉。食物倒在碟子裡,上菜,便是 Maqluba。

Maqluba 其實就是「上下倒轉」的意思。

美滿的吃了一頓,把盤子端給 Manal 去洗。在她洗碗碟的檔兒又再仔細鑽這個像石窟的家。一個角落的架子上擱著許多老照片。都是人像照,有時單人,有時兩人,大多黑白。大概是家族成員照。會這樣煞有介事地把家族照搬出來的,估計家勢顯赫。

Manal 沏了茶。飯後我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來。不幾句,她的丈夫 Samir Zarrouk 也加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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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那幅軍人照片嘛?那是 Samir 的叔叔呢。」Manal 說。

她丈夫接道:「那是1914年的照片。巴勒斯坦被佔領過四次。土耳其 [3]、英國、以色列,還有約旦。相中人穿的是土耳其軍服。那時候政府抓男丁去充軍。不去也可以,那就付錢。但人們窮嘛,哪裡付得起,所以只好去當兵。當中有些人進了軍隊,又趁亂跑了,去歐洲,去美國。」

Manal 又翻出另一幅家庭照,照片內有好幾個人。她指著其中一個道, Samir 是家中么子,有五個哥哥六個姐姐。

「這座房子是我丈夫繼承自他爸爸的。」Manal 緩緩道。「他爸爸又繼承自他爸爸。看,我們還有地契,是土耳其政府給的。」

「活在家族歷史中,感覺很不錯喔。」她笑道。

18年前,嫁進大戶人家的 Manal ,也有過無線電視劇常有的爭產經驗。如今我們處身的這座房子,就是爭產爭回來的。當時他從 Samir 父親處繼承得這座產業,但日久失修,不很適合居住,Samir 的哥哥就用它來做貨倉。Manal 後來想要把房子取回,問丈夫的哥哥要。他卻推搪說,你要這裡幹甚麼?又漏水又陰暗,不能住人。恰巧 Samir 也懂點工程知識,就跟他的哥哥耍手爭辯,說沒這回事,我們可以把它改建呀。如此你來我往20年,Manal 才好歹把房子取回。

取回後首要任務是清理打掃。把天花板厚厚一層污泥抹去,才看見用作建材的漂亮石頭。後來他們知道,這些石頭來自以色列,富貴人家才用上的。

她喜歡告訴旅行者這房子裡發生過的許多故事。比如說某個房間,早在設計時已打算留給孩子,因為位置良好,冬暖夏涼;又比如,飯廳曾經想改建成餐廳,只因為地方不夠大而放棄。

又比如,在某個窗戶旁邊,如今放一部收音機的地方,曾經死過人。卻不是被殺。「Samir 的叔叔在29歲上下的時候,戰爭開打了。那是1948年的事。當時他聽到以色列軍隊要來了嘛,擔心他們可能會佔他的房子。因為非常擔心,就拿著炸彈打算跟敵人決一死戰。但是他眼睛呢,不很靈光。好像看不很清楚,總之也不知為甚麼,炸彈就在他手上爆炸了。死了啦。」

我默然不語。

「這意外對 Samir 一家可是很大打擊哪。他們很不開心。他的媽媽在之後七年都沒有再生孩子呢。」

至於 Manal 自己,又有另一段奇特故事。

先講她父親被騙的經歷。1956年的巴勒斯坦,民不聊生。還很年輕的 Manal 父親連吃的穿的也沒有。但他有夢,想當工程師。他想去相對富裕的科威特打工,這得先付一大筆錢弄簽證。當然 Manal 的父親沒有,但他聽朋友說,可以繳付便宜得多的費用,讓某個「蛇頭」帶領橫越沙漠,偷渡過境。Manal 的父親如是繳了。蛇頭帶著三、四個懷抱理想的年輕人走進沙漠。夤夜之際,蛇頭說,大家都累了,不如睡一睡吧。

這三、四個懷抱理想的年輕人在蛇頭消失後,在沒有方向、沒有資源、沒有救援的狀況下走了三天三夜,卻又幸運地,真讓半死的他們抵達科威特。

Manal 的父親活了過來。1960年在當地娶妻,其後誕下 Manal 。她一直在科威特住到25歲。她父親果然成為工程師,一如他的夢。白手興家,過著優渥生活。「我爸有私家車的時候,街上還沒有幾架。」Manal 笑了。一個曾經和她父親共事的德國人,見他耳聰目明,說要帶他去德國學藝、成材,但他拒絕。他說想留在科威特。

終有一日,他要回他的故鄉。

「我爸總是說,我們的家鄉是巴勒斯坦,他在科威特打完了工,是要回來的。」Manal 說。

有好幾次,Manal 一家幾乎就要決定回巴勒斯坦。然而她的父親每到最後關頭總是會說,還是多留一年,多賺點錢吧。Manal 在科威特市讀秘書,每年暑期,他們一家就返鄉渡假,見見家人、朋友、鄰居。算是衣錦還鄉。畢竟那時候的科威特與巴勒斯坦相比,要富裕、先進、自由。畢業後在科威特市工作的四年間,Manal 過著舒適寬裕的生活。「我比巴勒斯坦人早十年開始用手機,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那是甚麼東西喔。」直至1990年戰爭開打,伊拉克侵略科威特,Manal 家的財產毀於一旦。

「那時候,恰巧我們在這裡(巴勒斯坦)渡假。」她說。「突然,我們就一無所有了,連衣服也沒有了,只能留下來,在爸爸繼承下來的那座小房子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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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是皮塔餅和檸檬汁。檸檬汁也是巴勒斯坦風格的,儘管老實說我喝不出跟普通的有多大差別。小 Fares 穿好校服,乖乖吃過早餐在一旁等候,讓爸爸開車送他上學、送媽媽上班。Manal 當教師,專門教授有 SEN (Special Education Needs) 的孩子。一班小孩安靜上課,其中一個忽然站起來大叫,Manal 就把他帶到課室外面,跟他耐心說:要大叫也是沒問題的,但不要吵到同學。在外面玩一下,十五分鐘後回來啦,好嗎?

道別時我和 Manal 說了些客套話,比方說希望很快能再見面。儘管我們都知道,很快再見面的機會很微。所以當我那夜當我自希佰崙回來,又灰頭土臉地跑回 Manal 家,我們都會心笑了。

人生路不熟,我不知道那天是猶太假期,沒有返回特拉維夫的巴士。回不了家,無處容身,只好再住一夜。

雖然說得好像很不情願似的,但其實暗地裡我還是挺高興的。在 Manal 家,吃好住好,而且有好故事可以聽。

信不信由你,與 Samir 結婚後,Manal 總是做著同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一家大宅裡面。大宅裝潢精緻、窗明几淨。許許多多她不認識的人進進出出,住下又離去,住下又離去。她和這些人聊天,談關於巴勒斯坦的故事。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有這麼一所被哥哥佔去的產業。所以當 Manal 終於取回這座房子後,她就立心花上多年時間,把它打造為民宿,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這裡下塌。到底是先有夢才有這座民宿,還是因為將來會有這座民宿,所以預先做了夢?因果關係很難說。

當 Manal 又談到她在巴勒斯坦讀過生物學士課程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問她:「妳在這裡建立了這麼多,不怕再次全部失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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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有次 Manal 在一個以巴平民交流活動中,被安排與一個以色列婦人單獨對話。那時候 Manal 也說,她愛以色列人,但同時她也害怕他們。

對方說,不明白。「妳怕我們甚麼?」

「我聽過太多以色列佔據巴勒斯坦人房產的例子了。」Manal 道。「要是這發生在我身上,該怎麼辦呢?妳能保證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嗎?」

「不會發生。」以色列婦人說得斬釘截鐵。「以色列只會佔據無人居住的房屋和土地。」

「或許妳說的是事實吧。但在以色列立國的時候,我那個住在雅法的叔公確實甚麼也沒有了。他本來有車、有工廠,但都被佔據了。我還有個可憐的同事,以色列建圍牆的時候割去了他一半土地。沒有人關心。他訴諸法庭也沒有用。法庭說這叫做『佔領』,沒得反對的。」

畢竟是富貴人家,Manal 有足夠的錢可以移民國外。事實上她的奶奶已經是美國居民了。18年前,在 Manal 嫁給 Samir 的時候,她曾經說過丈夫要去哪裡都跟著他。Samir 最後選擇了留下。

「我們有我們的歷史,這不能夠抹殺。」她說。

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除了 Fares 外,其餘兩個都在美國讀書。是 Manal 鼓勵他們去的,因為她知道,孩子留在這裡沒有將來。與他們同代的表兄弟姐妹(有十個之多)全部都在美國。加州、波士頓、德州,都有 Manal 的親戚。他們大多先去讀書,一畢業便全力想辦法找工作,取綠卡。取了就待下去,做永久居民,不再回來。回來確實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如今除了以色列外,又多了個 ISIS 。較之於以色列,Manal 更害怕後者,覺得他們太瘋,殺人更不眨眼。

「可有時候我又會覺得很內疚。」她嘆了一口氣。

「內疚?」我問。

「我是指送孩子們去美國這件事。」Manal 說。「要是他們喜歡那裡,永遠不再回來,那我們的文化怎麼辦?家族的歷史怎麼辦?」

「我是真的擔心啊。」她又道。

孩子放假的時候,Manal 總會給他們打電話,說她想念他們,叫他們回來看看這個家。她的孩子則回應道:「不回來啦,我想去其他地方旅行。」

「下次吧。」他們說。

「所以妳是希望孩子讀完書回來生活嗎?」我呷一口檸檬汁。

「對呀。」她說。

「可是他們在這裡不會有將來。」

「或許不會很有錢,不會有事業,可是在這裡也能生活呀,而且可以活得很不錯。」她說。「你也覺得這裡很好吧?」

我低頭呷一口咖啡,沒說甚麼。我知道,我不能怪她。

文/楊天帥

以巴無人專題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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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黎凡特 (Levant) ,相當於現代所說的東地中海區 (Eastern Mediterranean) ,它指的是中東托魯斯山脈以南、地中海東岸、阿拉伯沙漠以北和上美索不達米亞以西的一大片地區。

[2] 希伯侖,巴勒斯坦西岸地區的一個城市,是希伯崙省首府,位於耶路撒冷以南 30 公里,擁有 166,000 名巴勒斯坦人和 700-800 名猶太定居者。

[3] 其時是鄂圖曼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