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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6】巴勒斯坦「大學」

身在 Aida Camp 的 Mustafa。他身後的鑰匙是全球最大的鑰匙,列入健力氏世界紀錄大全。鑰匙名為 Key of Return ,寄願終有一日巴勒斯坦人可以重返家園。
身在 Aida Camp 的 Mustafa。他身後的鑰匙是全球最大的鑰匙,列入健力氏世界紀錄大全。鑰匙名為 Key of Return ,寄願終有一日巴勒斯坦人可以重返家園。

身在 Aida Camp 的 Mustafa。他身後的鑰匙是全球最大的鑰匙,列入健力氏世界紀錄大全。鑰匙名為 Key of Return ,寄願終有一日巴勒斯坦人可以重返家園。

〈以巴無人〉專題系列之六

(一)

「在巴勒斯坦,去『那裡』是因為你為自由、為國家盡力過。」他說。

「那裡」,位於西岸地區重鎮 Ramallah 附近,建於 1988 年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之後。1995 年曾經關閉,2002 年重開。

「那裡」最多可容納 800 人。這些人大多有政黨背景,或最少與政治活動有關。他亦不例外。他離家的時候,父母曾經為此而傷心過,只是傷心中又夾雜著自豪。那時候內心五味雜陳的他們還不知道,兒子在兩年半後將會學成歸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A)

「1948年祖父母初到『這裡』的時候,原意是為了躲避戰亂。他們從來沒有打算過在此久留。」他說。

「這裡」建於1948年。當時希伯侖 [1] 南部與及耶路撒冷西北一帶戰火燃燒 [2] ,十七個被毀滅的村莊共 1125 個巴勒斯坦人無家可歸,於是來到「這裡」,紮營暫住。

他們起初以為在那裡待一下就好,以為等戰亂過去,就可以返回家鄉,重新開始。重新開始是痛苦的,可最少他們可以盼望,一切將會漸漸恢復正常。

如是過了 8 年。並沒有甚麼恢復正常。1956 年,聯合國把帳幕換成住屋。

如是又過了 58 年。2014,「這裡」已經住有 4700 人。

「我的爸爸就是在這裡出生的,我也是在這裡出生的。」他說。

希伯侖,圖:維基百科
希伯侖,圖:維基百科

希伯侖,圖:維基百科

(二)

在「那裡」,無論成人或小孩,誰也只能按照被規定的方式生活。

住宿的房間每間約 272.25 呎。一間房,十張床。每日所有人在規定的時間起床,做規定的事,然後吃規定的飯,睡規定的覺。與家人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

而去「那裡」,實際上並不需要甚麼原因。以色列軍隊叫你去,你就去。無須抗辯,抗辯也無效。以色列法律賦予他們這樣的權力。你也可以選擇上訴,當然是向以色列法庭上訴了。並沒有人聽過上訴成功的事例。

所以自然而然地,Mustafa 被告知要去「那裡」的時候,幾乎沒有想過要反抗。

抵達「那裡」的人,第一件事是按黨派分門別類。你是哈馬斯 [3] 的人就歸到哈馬斯一方,你是伊斯蘭聖戰組織 [4] 就歸到聖戰組織一方,法塔赫 [5] 就歸到法塔赫一方……「那裡」表面上由以色列警察管轄,實際上各巴勒斯坦政黨卻有很大自理權力。

他選擇了法塔赫。

於是法塔赫的領袖把像日程表那樣的東西分發給他。日常飲食、作息、運動、學習,都由黨派管理。無所事事一味坐著抽煙這種事,最少在法塔赫是不被容許的。

搬到「那裡」的第三個月前後, Mustafa 遇到了一個比他年長得多的前輩。按照慣例,在「那裡」認識新朋友,打開話匣子的話題通常是你來自哪裡,為甚麼而來,來了多久,諸如此類。然而當他這樣問,那前輩卻只是回答說:「你不用知道。」

既然對方如此冷淡,他也就不好說甚麼了。

他們後來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B)

食水方面,每年夏天,「這裡」總是有好長一段日子缺水。一來因為以色列壟斷水資源,二來因為供水設備日久失修,透漏處處。教育方面每一百人中約有七人缺乏讀寫能力、二十人讀過中學、僅十人達高等教育程度。醫療方面沒有醫院也沒有診所。住屋方面,多達 5000 人被塞進少於 300 間房屋。64% 人口失業。因為這塊土地不屬於住民,所以也無法務農。39% 人每日開支少於兩美元。

這就是「這裡」半世紀以來面臨的境況。

Mustafa 就在「這裡」出生、長大。高校時在一公里外的 Beit Jala 上學。讀到一半巴勒斯坦第二次起義就爆發了。還是學生的 Mustafa 見證過以色列軍隊攻佔聖誕教堂 [6] 、也對巴勒斯坦發動的自殺式炸彈襲不覺新奇。2004 年畢業後,他本來可以直接升讀大學的。儘管誰都知道讀了大學不等於能望見將來,但最少讀了總比沒有讀好。然而最後他還是沒有這個機會,如今想來不知孰好孰壞。

2005 年,以軍士兵開始在「這裡」建造圍牆,理由是制止巴勒斯坦沒完沒了的自殺式炸彈襲擊。無論這理由是否借口,最少就結果而言,這面高牆還是阻止了巴勒斯坦人離開「這裡」,探訪別的城市。一如 1989 年前的柏林圍牆,這面牆也隔絕了許多家庭的父母與孩子、學生與學校、公司與職員。想要通過這高牆,必須先取得以色列的批文。當然想要得到這份文件,難比登天。別說是日常探訪,就是遇上重要日子如親人婚喪,想要到場外參加典禮也是不被允許的。

比如說 Mustafa,就有許多親人在耶路撒冷、貝爾謝巴 (Beersheba) ,從 2005 年開始,久未相見。

聖誕教堂,耶穌降生的地方。圖:維基百科
聖誕教堂,耶穌降生的地方。圖:維基百科

聖誕教堂,耶穌降生的地方。圖:維基百科

(三)

前輩後來告訴 Mustafa,1986 年 12 月 31 日被抓時他還年輕,幾星期前才娶過妻,本來想生孩子組織家庭但終於不再有機會。一直以來他對此梗梗於懷,對世事的無常大概也厭倦了。所以二十年後當 Mustafa 跟他打招呼,他不想搭理。

1986 年 12 月 31 日,正是 Mustafa 的生日。

前輩把 Mustafa 直當做兒子了。他教 Mustafa 人生道理,又用微薄津貼換來巧克力送他。他們聊巴勒斯坦政局,讀巴勒斯坦歷史。這些書在巴勒斯坦早已被以色列審查、搶奪、燒毀,然而在各地人權組織努力下,「那裡」卻建成了一座禁書圖書館,由專職「圖書館員」負責分配讀物,讓一人手執一本,細細鑽研。人們甚至組成讀書會、工作坊,遇上不懂之處,互相請教。

對巴勒斯坦人來說,「那裡」是一個聖地,外頭的槍炮射不到,拳頭打不到。「那裡」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紛擾,餘下只有安心。

Mustafa 在這聖地讀政治、讀文學、讀英語、讀阿拉伯文、希伯來文。不僅因為這是政黨規定,也因為他自己想讀。在「那裡」與外界無法聯繫,反而更讓他能專注投入學習生活。

「因為你全部生命就在那裡。」他說。他從一個擲石小孩,蛻變成了一個有學養的政治人。

(C)

「這裡」的人終於按捺不住壓迫。幾乎所有人都站起來,對正在建高牆的以色列軍隊作全面抗爭。每天都有年輕人反抗。有時他們正面向手持武器的以軍衝擊,有時則出其不意地擲石。Mustafa 也是當中一員,每日在上學前「鬧事」一下,放學回家又「鬧事」一下。他們站在建牆用的大型推土機前,揮舞巴勒斯坦國旗,用身體阻礙機器前進。而士兵則以子彈回應。有時是催淚彈,有時是橡膠子彈,有時是實彈,因時地人而異。2000 至 2003 年的三年間,28000 巴勒斯坦人被捕。法律容許以色列軍隊毋須審判便把疑犯收監,最多半年,但無限次執行──因此所謂半年其實是一場玩笑。連 Mustafa 在內,Alaraj 家五兄弟全部受過刑。時間是 2005 年12 月 2 日。那時候他十七歲。士兵把他抓住,蓋上眼睛,帶到一個房間隔離 18 天,然後把他送到一個名為 Ofer 的監獄,判刑三年。

「畢竟高中畢業後的時間對人生很重要啊。」他說。「沒得上大學,不是一件好事。」

* * *

「你聞不到?」

談到半路,Mustafa 突然起身,跟朋友說了連串阿拉伯語,然後去把窗戶關上。

「是催淚彈呀。」他若無其事。

這麼著我才開始嗅到一股酸霉霉的味道。少頃窗外便迷濛一片。

我們如今處身的「這裡」叫 Aida Camp ,一個巴勒斯坦難民營。儘管毫無作用,直至今日這裡的孩子還是有事無事朝高牆擲石。站在瞭望塔的以軍士兵則發射催淚彈驅趕。這已是 Aida Camp 多年來的常態。

Mustafa 終於沒有在 Ofer 「那裡」監獄待三年。兩年半就出來了。2007 年,為向巴勒斯坦政府表達善意,以色列釋放了五百名政治犯。Mustafa 是其中之一。回家後,他發現自己改變了。他變得獨立,變得世故,變得和不喜歡的人也能夠相處。畢竟在監獄裡面,要自己一個解決事情只能自己解決;要和別人相處的時間,就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也只能和別人相處。

Ofer 監獄,圖:維基百科
Ofer 監獄,圖:維基百科

Ofer 監獄,圖:維基百科

與他交談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一種世故的冷靜,眼神則有帶有自省式的內斂,像飽歷風霜的士兵。而他今年只有 28 歲。坐牢,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的學識也增長了,像讀過一回政治大學。腦袋像建了一座圖書館。他變得更加了解自己的民族,更了解巴勒斯坦人在這個世紀受的苦難,以及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矛盾。

Mustafa 笑了一下。「每當我和家人、同學、同事提起監獄的事,大家都會以為我在建議他們坐監。」

對許多人來說,監獄生涯意味失去自由,失去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權利。但對 Mustafa 而言,因為一道門的關上,另一道門打開了。他在監獄交了許多朋友,當中不乏活躍於巴勒斯坦的政治領袖。

與他情如父子的那位前輩,兩年前也已經出獄。

「我哪裡都是兄弟,哪裡都有落腳的地方。」他說。

從監獄返回難民營之後,Mustafa 終究還是上了大學。他選讀社會工作,是因為巴勒斯坦慈善機構處處,以為這科目能為他掙得一份好工作。只是和他抱持同樣想法的青年太多,社會工作系畢業生多如牛毛。競爭太大,Mustafa 只能撈到一份餐廳侍應工作。做幾年,他又去讀英文,最近又畢業,現在仍然是侍應。

「我看不到自己的將來。」

「當然我可以像其他人那樣,結婚、生子。」他說。「可是我不想這樣,我不想維持這種現狀。」

他只能抗爭到底,一如孩子向高牆擲石,無用卻不得不做。2013 年聖誕,他在伯利恆佈置了一棵聖誕樹,掛上用過的實彈彈殼、催淚彈殼、暈眩手榴彈殼。他因「意圖破壞聖誕」而再次被捕。

「我曾經很害怕坐監。但現在不怕了。」可幸的是他其後獲放回,因此才有今日我和他的這段談話。

「現在甚麼東西能讓你害怕?」我問。

「沒有了。我的意思是,我也會擔心家人,也會害怕丟掉工作,或者沒得讀書。」說到這裡,他思忖片刻,然後繼續:「但已經沒有真正能讓我害怕的東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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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專題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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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伯侖,巴勒斯坦西岸的一個城市,住有 166,000 名巴勒斯坦人和 700-800 名猶太定居者。該市是猶太教中僅次於耶路撒冷的聖城。

[2]:指第一次中東戰爭,即 1948 年以色列為巴勒斯坦地區和阿拉伯國家之間發生的大規模戰爭。戰事以以色列勝利告終,以方建國。戰爭中有 96 萬巴勒斯坦人逃離家園,淪為難民。

[3]:哈馬斯,成立於 1987 年的一個巴勒斯坦伊斯蘭教遜尼派組織,是一個集宗教性、政治性為一體的組織,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主要活動區域是巴勒斯坦地區(加薩走廊)和卡達等中東其他地區。

[4]: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 (Palestinian Islamic Jihad,PIJ) ,中文常簡稱傑哈德(Jihad,意為聖戰),是巴勒斯坦一個激進的伊斯蘭政治軍事派別。

[5]:法塔赫 (Fatah) ,成立於 1959 年,由阿拉法特創立,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中最大的派別。主要活動區域是約旦河西岸地區。

[6]:聖誕教堂 (Church of the Nativity) ,位於伯利恆馬槽廣場,是世界上仍在使用的最古老教堂之一。教堂建於耶穌誕生之地馬槽原址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