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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4】談和平,在佔中發生四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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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專題系列之四

【以巴無人1】【以巴無人2】【以巴無人3】按此

佔中啟動前四個月,Sami Awad 首次踏足香港這個亞洲都會。高聳入雲的大廈、人煙稠密如蟻窩的鬧市,以至香港人用雙手遞上名片的習慣,無一不讓 Sami 感到新奇。香港人對以巴衝突的開放態度,也令他感到欣慰。最少當他們看到一個阿拉伯人將要講話,沒有嗤之以鼻。

面對不同意見,香港比西方更加寬容,Sami 想。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Sami 返回自己的國家,在這個(或這兩個)對他不無怨恨的地方,伏案寫下一篇題為≪Jesus was Asian≫的文章。

「香港給我的最大啟示是,耶穌成長的文化、教誨,他實踐的謙虛與人性,其實充滿亞洲色彩。」他寫道。「而我也是同一塊土地上面,活在那遙遠西方的亞洲人」。

那時他並不知道,數個月後的香港將也充滿攻訐與慨憤,一如 Sami 在他故鄉所承受的那樣。

* * *

Awad 家絕對有足夠理由憎恨以色列。在1948年以前,Huda Awad 從沒想過有一天要親手把孩子送進孤兒院。她為甚麼非得這樣做不可呢?當時她有一份非常不錯的護士工作,與丈夫、四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住在耶路撒冷。在以色列立國 [1] 前,Awad 家居住的社區是個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與基督教徒三教互助互愛的地方。當信奉猶太教的鄰居在安息日 [2] 因為習俗理由不能碰電燈制時,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孩子還會專程跑到他們家,替他們開關。轉眼間第一次中東戰爭 [3] 開打,她的丈夫 [4] 便被以軍狙擊手打死。Awad 家和所有阿拉伯人被逼遷離原來居住的社區。猶太鄰里向軍隊抗議,說阿拉伯人是好人,阿拉伯孩子還會替他們開關電燈,但反對無效。Huda 變得一無所有。工作、丈夫、家園,毀於一旦,一如被颶風翻捲過的大地。

埋葬丈夫那天,Huda 轉向她那七個年紀還小的孩子說:「經歷過的悲傷,我們不會忘記。但更重要的是和平與和解。我們 Awad 家永不報復。」

許多年後,在 Huda 死去那天,她依然重覆這一段話。她希望她的子子孫孫能永遠記住這一點:Awad 家永不報復。

當時在 Awad 家的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只有兩歲 [5]。Huda 無論如何也不願把他們送進難民營。但她已經一無所有,不可能一手養育七個小孩。孤兒院是她的唯一選擇。

父親被殺時,排行第二的 Bishara Awad 九歲。在孤兒院長大,在耶路撒冷高中畢業後,一對美國夫婦收養了他,把他帶到美國繼續學業。Bishara 在那邊安穩地拿到了學士、碩士,又在那邊找到了工作。三十一歲時他結了婚,對象是一名來自加沙的漂亮女子。那時候的 Bishara 已經徹頭徹尾地適應了美國的生活。

兩年後,Bishara 和他的妻子有了第一個嬰孩。他們叫他 Sami 。半年後 Bishara 做了一個決定:舉家回到動蕩的巴勒斯坦,當一家希望小學的校長 [6] ,親身教育巴勒斯坦孤兒──一如他二十年前接受教育那樣。

然而對孩子來說,在七十年代的巴勒斯坦成長顯然不是特別愉快的事。許多年以後,當 Sami 已經長大成人,他還清楚記得十歲時的自己:那是一個開始意識到「身份」是怎麼一回事的年齡──也就是說,他開始明白生為一個巴勒斯坦人、生為一個受害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時候的他把以色列人分成兩種,軍人和定居者 [7] (settler) 。軍人就是穿卡其軍服,坐吉普車,身上掛著槍支的士兵。他們動不動就打人。定居者就是看起來非常可怕的猶太人。他們說這塊土地屬於以色列。他們出門也帶槍支,但沒有軍令制肘,對巴勒斯坦人就更加暴力了。

他認識到,面對以色列人,你永不會知甚麼事情將把你捲進麻煩。穿上有巴勒斯坦國旗顏色的衣服,甚至說出「Palestine」這個字,也隨時能置你於死地。

「在我成長的世界,你很難看見人性。」Sami 說。

他深知以色列人討厭他。他也討厭以色列人。多少次士兵闖進他的學校,把他的同學打傷。Sami 和同學分享彼此的悲傷故事,一同唱著抗爭的哀歌,念著抗爭的打油詩,一點一滴把對以色列的厭惡像空氣那樣吸入為身體一部份。他的身體與心智伴隨對以色列的憎恨一同長大。即便他的老外婆 Huda 再三語重心長說「Awad 家永不報復」,也無補於事。

「現實就是外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有絕對的理由可以憎恨他們。」Sami 說。

與其他巴勒斯坦孩子不同的是,Sami 每隔一到兩年,還會隨家人去美國一次。他看見與自己同齡的孩子可以暢所欲言,看見他們可以在周末晚上,與家人一起去意大利餐廳吃比薩餅,然後在秋天涼風吹拂下踱步回家,便覺妒火中燒。

巴勒斯坦的孩子為了少惹麻煩,最好在黃昏前回家,路上少說話為妙。

當父親還跟他講和平,Sami 簡直憤怒到極點:「連以色列人都不想談,你還要我去跟他們講和平?」

在 Sami 即將被絕望的報復情緒吞噬之際, Huda 的第五位孩子──也就是 Bishara 的弟弟,那個名叫 Mubarak 的人,自美國回來了。

他返回巴勒斯坦,是 1983 年的事。當時 Sami 十一歲。雖然 Mubarak 在巴勒斯坦的日子只是有短短五年,但他卻令自己的姪兒掀起一生的改變。17 年以後,當這個孩子學有所成,他將會按照叔叔的教導,在伯利恆創立他的組織 Holy Land Trust ,把和平理念介紹給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

圖:Holy Land Trust facebook
圖:Holy Land Trust facebook

圖:Holy Land Trust facebook

「Awad 家永不報復。」Mubarak 與他的兄長 Bishara 同樣,一直把母親的話銘記於心。自美國返回巴勒斯坦後,他創立了一個非暴力抗爭組織。組織名為 Palestinian Centre for the Study of Nonviolence。在這裡,Sami 跟隨他的叔叔策劃非暴力遊行、與巴勒斯坦人一起在以色列定居點種植橄欖樹 [8]、呼籲巴勒斯坦人拒絕交稅、拒絕食用以色列的食物。Mubarak 的組織不僅招來一批受壓迫的巴勒斯坦人,甚至還吸引一些以色列和平主義者的參與。與他們相處日久,Sami 開始發現,原來以色列不全是軍隊或定居者,還有人──與他們同樣擁有情感的人。

Mubarak 所做的一切,全是受印度聖雄甘地 (Ghandi) 反抗英國統治的事蹟所啟發。很快,當地人也稱這個非暴力抗爭領袖為「巴勒斯坦甘地」。Sami 聽在耳裡只覺有趣,儘管當時的他不很知道甘地是誰。

返回巴勒斯坦一年後,Mubarak 曾經去過印度旅行,返回巴勒斯坦時搬回來四箱同樣大小、綠色封面的書,整整塞滿兩個書架。它們全是甘地的著作。此外他還捎來一本繪畫甘地生平的漫畫。Sami 把這本漫畫捧在掌中,手不釋卷。從此甘地便成為他的人生偶像。

如今,那些尺寸相同的綠色書依然擱在 Sami 辦公室的書架。偶像的地位依然未有動搖。

想來或許 Mubarak 後來被以色列趕出巴勒斯坦,未必是一件壞事。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 [9] 爆發翌年,Mubarak 被以色列總理 [10] 親自簽署文書遞解出境。這件事對 Sami 來說是震撼的。他不明白當這麼多巴勒斯坦人在擲石、擲汽油彈,為甚麼以色列總理要親自對付一個種樹、派傳單的人。

Sami 驀然意識到總理在害怕。他在害怕非暴力的威力。

Sami 將一直記住非暴力的威力。許多年以後,當他遇上哈馬斯 [11] 武裝份子,他將質問他們:「你用暴力得到了甚麼?你解放了多少寸土地?」而那些被質問的武裝份子則會回頭問:「那好,你所說的非暴力是怎麼一回事?」

至今,Holy Land Trust 給哈馬斯領袖上過非暴力課一事,依然是 Sami 引以為傲的回憶。

Mubarak 終於被逼離開那年,Sami 十六歲。作為 Awad 家一分子,Sami 幾乎想立刻繼承他的領袖位置,讓 Palestinian Centre for the Study of Nonviolence 運作下去。他的父親 Bishara 作出反對,因為政局實在太過不穩,他為孩子擔心。他把 Sami 送到美國讀書,一如當年他和 Mubarak 曾經做過那樣。Sami  在美國先讀政治科學,畢業後又讀了碩士,專修和平及衝突解決 [12] ,為他回歸巴勒斯坦繼續追隨父親、叔叔、祖母以至甘地的理想,舖路。

如今坐在 Holy Land Trust 總監辦公室的 Sami 是世界著名的非暴力抗爭專家。時間是上午九點,窗外天朗氣清,雲絮像太平洋上的島嶼那樣零星分布。街道一片安寧,祥和得幾乎令人忘記一座八米高、全長七百公里的圍牆就矗立在不到十五分鐘車程的地方,阻隔交流,加添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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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i 和他的 Holy Land Trust 十六年來教授巴勒斯坦人非暴力抗爭價值、訓練非暴力抗爭領袖、舉辦非暴力抗爭研討會、邀請外國人(比如我)深入巴勒斯坦社區,用親身經驗破除誤解。他在世界性媒體寫主張和平的文章,比如赫芬頓郵報。在不同城市為公義與和平進行演說,比如香港。

在默然聽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有種感覺:他說的不是以巴衝突而是雨傘運動。但我不敢宣之於口,畢竟巴勒斯坦和香港是兩回事,而我自問對兩個地方的理解都沒有信心。

後來我才知道,他在香港談的其中一個題目,就是「以巴糾紛對佔中之啟迪」。

「作為巴勒斯坦人我可以給你一百個理由說為甚麼是以色列的錯,以色列人也可以給你一百個理由為何是巴勒斯坦的問題。」Sami 自己打了個哈哈。「而兩邊都是對的。那樣說下去有甚麼意義?沒有意義,誰都只是在責怪別人和當受害者而已。」

「與其被過去操控,不如由將來推動。不斷提醒自己敵人殺害過你的兄弟炸毀過你的房子,和平也不會出現。與其這樣,還不如想想我們可以活在怎樣的世界吧。」

他稍作停頓,又道:「儘管這很不容易。」

誠然,這不容易。

「因為人會恐懼。恐懼是一切行為的最大動力。在這塊土地上,大多數事情都是恐懼推動的,就連男女關係亦然──他們說些甚麼、做些甚麼,很可能只因害怕情人會離去。生活在災難中的巴勒斯坦人固然恐懼自己會被滅族,以色列力量雖然強大,但同樣恐懼,因為他們在中東地區是少數,而我們的出生率又比他們高。他們會覺得假如甚麼也不做,終有一天會滅亡。」

「也就別說納粹時代的陰影,仍揮之不去了。」

圖:Sami Awad facebook
圖:Sami Awad facebook

圖:Sami Awad facebook

有一個晚上,Sami 曾經睡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木床上,只為感受猶太人曾經歷經過的恐懼。營內木屋簡陋得好比豬欄,無論 Sami 蓋上多少毛氈也無法擋住徹骨的寒冷。

但是他畢竟有毛氈呀。無法想像一無所有的猶太人如何在這樣的環境活過來,他想。

白天,當 Sami 在營內參觀時,他一遍又一遍聽到以色列導遊向猶太小孩解釋半世紀前發生過的事。他們一遍又一遍對孩子說,為了不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以色列必須自強。

然後 Sami 明白了。不是聽說,不是聽懂,而是真正明白了。當他站在用機槍指向他額頭的以色列士兵面前,Sami 真正明白這意味著甚麼。他明白他們的故事與恐懼。許多次,他就在這些士兵面前說:「我理解你的傷痛。」對方的反應往往善良得出乎他意料之外,彷彿一句話就把士兵心靈所穿的盔甲,都解除了。突然 Sami 發現,他要解放的並不只是被壓迫的巴勒斯坦,同時也是壓迫者以色列。

「很多人以為這是以巴衝突,我會說它不是。它甚至不是穆斯林和猶太人的衝突,而是兩群被世界遺棄、不斷受傷的人的衝突。」

要得到和平,除了治療傷害、消除恐懼之外,別無他途。Sami 深信要解決以巴衝突,必須要讓猶太人明白他們二戰後在中東立國,並不是從一個悲傷的星球來到另一個。中東是猶太人的家。掛著微笑傳達這一項信息,是巴勒斯坦人的責任。

「恐懼的另一面是愛。只有以愛為動力的行動,才能取得真正的和平。」

我對 Sami 說,問題是壓迫者不想被解放。以色列是這樣,香港也好中國也罷,都是這樣。你想解放他們,他們討厭你。

他微笑了一下──或許也含有苦笑的意味──然後說,事實確實如此。不只是以色列人,就連巴勒斯坦人也討厭他。以色列人憎恨 Sami,說他以和平為借口支持恐怖活動,目的是把所有猶太人殺光。他們稱 Sami 的工作為「福音起義」,指他以福音作武器煽動巴勒斯坦反抗。巴勒斯坦人則質問 Sami 為甚麼要和以色列打交道。他們說他是叛徒、間諜。溫和些的,說他太理想化,不切實際。不僅是 Sami ,整個 Awad 家,都有同樣下場。Bishara 也好 Mubarak 也罷,都受到許多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的憎惡。

有這麼一回,他和同事在辦公室聊天時,談到「和平使者」到底意味著甚麼,結論是「你將被全世界拒絕」。

因為締造和平確實就是「脫離現實」。那是打開當下困局,把目光放在更好的未來。那是先在腦袋創造一個理想世界,然後帶領人們朝這個世界行進。為了這一點,你得說服人們忘記過去,好讓他們能擁抱將來。但一個人之所以是他自己,就因為他擁有屬於他的過去。過去是說忘記就忘記的嗎?但不擺脫過去,就永遠無法走向將來。

「締造和平就是同時幫助和挑戰雙方,即使雙方都加以拒絕。」他說。

Sami 的偶像甘地是遭槍擊而死的。馬丁路德金也是遭槍擊而死的。曼德拉坐過27年的監。抨擊德蘭修女的紀錄片、著作,不勝枚舉。

「馬丁路德金不是說 I have a dream 嗎?」他微笑道。「他其實可以說 I have a complaint。但是他選擇不談過去,只講將來。這就是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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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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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色列於 1948 年正式立國

[2] 正統猶太教規定在「安息日」不得點燈

[3] 緊接於以色列立國後的戰爭,發生於 1948 年

[4] Elias Awad

[5] 他們的名字從大至小排列,分別是 Nicola、Bishara、Elizabeth、Ellen、Mubarak、Alex 及 Diana

[6] 機構的名字是Mennonite Central Committee,學校位於巴勒斯坦 Beit Jala

[7] 以色列定居點 (settlement) ,通常指以色列在通過 1967 年六日戰爭奪取土地上建立的猶太人社區。以色列定居點主要位於約旦河西岸地區。國際法院及國際社會認為這些定居點是非法的,並且也未得到其他國家政府的支持。

[8] 橄欖樹對猶太教、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均有神學意義

[9] 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 (first intifada) ,「Intifada」一詞在阿拉伯語中意為「起義」,現在一般指 1987 年巴勒斯坦被佔領土群眾舉行的大起義。

[10] 時任以色列總理為 Yitzhak Shamir

[11] 哈馬斯,成立於 1987 年的一個巴勒斯坦伊斯蘭教遜尼派組織,是一個集宗教性、政治性為一體的組織,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主要活動區域是巴勒斯坦地區(加薩走廊)和卡達等中東其他地區。

[12] Peace and conflict res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