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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無人18】赤地裡種植和平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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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西北方是一片黃土山地,植物稀疏。然而其中一座海拔 950 米的山丘上卻長著大片樹林。林中有提子樹、蘋果樹、杏仁樹、可可樹、無花果、橄欖……栽培它們的人則來自世界各地,澳洲、美國、德國、法國,甚至遠及日本。他們從自己生活的國度遠道來到這裡,在這個缺自來水、缺電,甚至缺乏排污設備的地方,種樹。

這裡名為 Tent of N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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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從山腳坐車來到 Tent of Nations 門口,一名中年男人駕駛著拖拉機,出門相迎。

「你叫甚麼名字?我叫 Daher Nasser,這裡是我的家。」Tent of Nations 的主人以不太流利的英語,說出他的開場白。

Daher Nasser 今年 59 歲,皮膚黑黝、身體壯實,臉上長著斑白鬍子,一副典型農人形象。但有別於一般農人的是,Daher 除耕作外,也和家族共同管理這個地方,每年接待多達六、七千名遊客。

這幅面積 100 畝的土地,本名為 Daher’s Vineyard。恰恰在九十九年前由 Daher Nasser 的祖父──他同樣叫 Daher Nasser 購入。從當時起,一家人便在此地耕作至今。現時農場除了大量種植樹木外,也飼養著雞、羊、豬、驢等動物。在這裡,大多時候你可以俯瞰到大片巴勒斯坦地區的景致。天氣好的話你還有機會看到地中海和一部份的加沙。打仗的時候你則可看到火箭彈和軍機,好像忙碌的蜜蜂那樣東來西去。

「還有炸彈聲!」英語不太流利的 Daher 擺弄手勢,模擬爆炸的情景。

2000 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開展,以巴關係跌至低點,其時老 Daher 已逝,其子 Bishara 亦已仙遊,Bishara 其中三個孩子 Daher Nasser、Daoud Nasser 與 Amal Nasser 想到父親曾經說過,和平不能單靠政治家創造,而應該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築起,他們於是自我詰問,到底是要被時代牽著走,還是牽著時代走?他們選擇了後者──Tent of Nations 的想法應運而生。三人把一部份農地改建成類似社區中心的場所,邀請世界各地的義工與遊客來訪。這些義工當中有些人只來數日,也有人來數周,數個月,甚至一年。他們循著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八小時的規律作息。早上七點一同吃早餐,然後開始做事,至四五點左右結束。可做的事情各種各樣,包括為當地婦女上課;為來客帶領導賞團、工作坊;舉辦活動等,不一而足。

其中一項 Tent of Nations 年年舉辦的活動,是為夏令營。每年夏天,五十到八十名不等的基督教、穆斯林和猶太教孩子來到這裡,透過種樹和各種工作,互相認識,了解彼此,學習和平共處。去年以色列和加薩開戰,許多家長擔憂 Tent of Nations 太過危險,打消讓孩子參加夏令營的念頭。Daher 有打算過因而停辦,轉念又想,如果向現實屈服,那除了對現實更加抱怨之外,他將一無所獲。結果夏令營如期舉行。那一屆他們有二十個孩子參加。

當然義工最恆常的工作,還是種樹。Tent of Nations 位於乾旱地區,數以千計的樹木需要加倍照料,尤其是植苗後首兩個夏天,許多種類的樹甚至要一天澆三回的水。果樹的收成無疑又是另一項人力需求密集的工作。這些工作,都由 Nasser 家族與義工一同進行。

工作後,義工會圍坐吃晚飯,然後在星空下與新相識的朋友一同唱歌、聊天、跳舞,談和平與希望。

然後他們會睡在帳篷或洞穴裡。Tent of Nations 基本上沒有固定建築:沒有完整的房屋、沒有電網、沒有自來水、也無排污系統。這是因為 Tent of Nations 位於 Area C,Daher 無論想要建造甚麼,必須先向以色列政府申請。當然以色列政府未曾批准這些請求。如是散落在百畝土地的七十八個山洞,便成為 Daher 和義工們居住、吃飯、開會、聊天、唱歌的主要場地。

至於日常生活所需,沒有自來水,Nasser 家就自己動手建造十五個儲水庫。沒有電,一些德國組織來給他們裝設太陽能板。某日,一個人突然出現在 Tent of Nations。他來自以色列。這個人問 Daher Nasser,農場裡有沒有能讓他幫忙的事?結果他們則一起設立了流動廁所。可惜的是 Daher 和這位以色列人終究沒能持續交往下去,畢竟以巴兩地的人「成為朋友」,對兩個族群來說都是近乎禁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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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Tent of Nations 以西是以色列領土範圍。而向東向南向北遠望,則都是以色力定居點。它們是如此接近 Tent of Nations,以至只要你站著細心聆聽,便可以聽到以色列人的聲音。

晚上,自 Tent of Nations 遠望,你會看到點點黃光、白光環繞四周,像一組組星團。

Nasser 家族一個世紀以來建證著這些定居點的誕生。先是南方在 1970 年建成 Allon Shevut,然後是 1982 年在東邊建成 Neve Daniel ,最後是北面的 Betar Illit (1984)。經過三十年發展,後者已經成為以色列最大的定居點之一,人口達四萬五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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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 Betar Illit 建成七年後的一天,Daher Nasser 收到來自以色列政府的通碟:Daher’s Vineyard 超過九成土地為官地,一切在上面的建築物皆屬違法,需要移除。

但 Daher 持有地契。不是一張,而是三張:1916 年他爺爺買下這幅土地的時候,統治者是鄂圖曼帝國。老 Daher Nasser 當時從鄂圖曼帝國手上取得了地契。1922 年,英國獲國際聯盟委任接管巴勒斯坦,Nasser 家族又向英國申請地契。後來在 1948 年,英國徹退,約旦進佔西岸,Daher 的地契,再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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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 Daher 向以色列法庭呈上這三張地契之後,一場長達 24 年、耗資超過百萬港元、至今仍未結束的官司便正式開始。起初 Daher 聘請了一名律師為他們在軍事法庭辯護,經過十年抗爭,從軍事法庭打到最高法院,法院卻宣布 Daher 的律師不合資格,因為他是一個巴勒斯坦人。Daher 不得不改為委托以色列律師事務所幫忙。

又一次,法庭要求 Daher 提供更多關於 Daher’s Vineyard 的資料,為此他需特別聘請一名以色列測量師,前往倫敦及伊斯坦堡,翻查當年英國與鄂圖曼帝國的土地登記項目。單是這項程序,已花去 Daher 接近五十萬港元。

還有一次,法庭要求 Daher 提供人證,證明其家族已在 Daher’s Vineyard 耕種三代。Daher 於是租來一輛旅遊巴,把住在鄰近村落的三十個巴勒斯坦人載到位於拉馬拉 (Ramallah) 的法庭。他們在法庭門外等了五個小時,直至一名人員步出說:「回家,我們不需要人證。」

法庭未有最終判決,以色列的士兵已先執法。他們架設路障,封住從 Tent of Nations 前往伯利恆的道路,讓 Daher 需要多繞兩倍路程才能進城。他問駐守的軍官,為甚麼要架設路障?對方回答說:「保安原因。」半夜時份,以色列士兵又會突然擎槍而至,甚至逼令 Nasser 家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下床,好讓他們能進行「突擊檢查」。

當然少不了樹。就在去年五月一個清晨,一隊以色列士兵駕駛著推土機,把 Tent of Nations 種植十載的果樹園移為平地。數小時後才得知此事的 Daher Nasser 趕至現場,始發現事情已經到達無法補救的地步。

「為甚麼你們要把樹剷去?」他問。一些義工本已預定好要在未來幾個月,來 Tent of Nations 幫忙收獲。他們沒能等到這一天。

對於 Daher 的質問,以色列方面回應指,該果樹園位處官地,屬違章耕作,故須執法,予以剷除。

這些 Daher Nasser 都記得。但他同樣記得的,是 2002 年那件事。當時以軍同樣曾把 Tent of Nations 的 250 棵橄欖樹剷除。只是他沒料到的是,一個猶太人組織得悉此事,竟親自帶來樹苗,把新的橄欖樹重新栽種在土地上。

又有一次,以色列士兵再次半夜搜查 Daher 的家。翌日一個以色列定居者致電問候,並為其國家軍隊的行為道歉。

Daher Nasser 對和平,仍然抱有希望。

「我常常對義工說,和平將會到來。這很重要,因為當你跟別人講和平的時候,人們會開心,人們不生氣。」我們在 Tent of Nations 一道石壆坐下。石壆裝飾著紅藍黃綠色的手掌和心形圖案,上面寫道:With heart and hand we change the land。那是來訪小孩塗寫上去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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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云義工中也有藝術家。他們用畫筆、用馬賽克,在 Tent of Nations 上繪製壁畫。壁畫上穆斯林、猶太人和基督徒和平共處。

「人們問我,以色列都在附近建這麼多定居點了,還講甚麼和平?」他說。「但我有希望!我相信有日,我們會有和平。」

離開 Tent of Nations 的時候,Daher 引領我去看一塊擱在門口旁邊的大石頭。石頭上面寫道:「我們拒絕成為敵人 (WE REFUSE TO BE ENEMIES) 」。這塊石頭是 Tent of Nations 的精神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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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和平,如果說 Daher Nasser 有可以稱為「策略」的東西的話,那就是「被剷走一棵樹,他就種一棵樹」。尤其是橄欖樹。這種樹必須成長五到十年才能結果,而 Nasser 家族依然相信,種橄欖樹的努力不會白費。他們總是會跟訪客提到這件事:曾經有人問過馬丁路德金,如果世界就在明日終結,他今天會做些甚麼。

馬丁路德金的回答是:種一棵樹。

(Tent of Nations 亦歡迎香港人到訪,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