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無人10】「你就是解放巴勒斯坦的希望」
Fayez Saqqa
這時候的 Fayez Saqqa 已經六十三歲。他、我,與及充當翻譯的他的姪兒,在這倒翻的桌子旁邊不遠處坐下,準備開始訪問。
Fayez Saqqa一頭白髮、身型微胖,雖然身穿一件輕鬆的短袖襯衫,臉上掛著溫和的友善微笑,但言談間流露的淡定與精準,還是讓他散發出為官者獨有的權威氛圍。
Palestinians celebrate Eid Al-Adha and perform prayer in #Gaza October 4, 2014. pic.twitter.com/3XhOptzWxl
— ALRAY AGENCY - Gaza (@Alraypsen) 2014 10月 4日
Fayez Saqqa有必要向海外記者傳達這個訊息:「巴勒斯坦不是只有淌血的日子才值得你們關心,」
事實上,除了與這個來自香港的記者會面,他還能夠做甚麼呢?在這個連巴勒斯坦人都對他的政黨抱有疑惑的時候?
這些都是為了讓巴勒斯坦人能夠活得好一些 ── 這是 Fayez Saqqa 擔任公職四十三年來的同一使命。
他可以由法律做起 ── 他本來應該是可以的。2006年, Fayez Saqqa 獲選為巴勒斯坦立法會[3]議員。他本來應該可以提議案、訂法例,讓巴勒斯坦人有一個更加公義的生活環境。但多災多難的民族歷史讓巴勒斯坦律法成為了世界上最混亂的法制之一。每個曾經管治過巴勒斯坦的國家,都總要在法典上留下他們的痕跡。鄂圖曼法、英國法、約旦法、埃及法、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4]基本法,統統像儼如不同顏色的毛線那樣糾結成一團。「不幸地,還有以色列法。」Fayez Saqqa 慨嘆說。想要在這一團糟之上再建立新的法律,既不可能,也不實際。
他可以先去解開這團紊亂的絲線 ── 他本來應該可以的。但在以色列阻撓下,立法會根本無法運作。別說是立法,只是開個會都有困難。議員的行動被以色列限制、與國外其他政府的交流被以色列封鎖。許多以色列不屬意的議員被遞捕、被關押,甚至被殺死。
既然連會都沒能開成,立法會的職銜也就名存實亡。
「因為這些障礙,巴勒斯坦立法會感到絕望,並為無法向選民兌現選舉承諾而感到羞愧。」Fayez Saqqa 說。
作為一個議員,Fayez Saqqa 能做的,除了一件件處理民間不痛不癢的小事以外,沒有其他。
順帶一提,巴勒斯坦立法會的權力範圍實際上僅限於巴勒斯坦地區 A ,即西岸地區的 3% 。其餘 97% 由以色列管理。如果巴勒斯坦是香港,那立法會可以「管」的,大概只有一個港島南區。
圖:維基百科
這就是所謂的巴勒斯坦立法會議員。Fayez Saqqa 其實心裡早已明白,要是真想讓巴勒斯坦人活得好一些,除了解放整個民族之外別無他途。多少年以來他的夢就是讓巴勒斯坦民族擁有能夠自主的國家。八十年代,他和法塔赫在一同見證過武力抗爭的失敗後,手段轉趨溫和。追求和平多年,終於換來 1993 年 9 月 13 日簽訂的《奧斯陸協議》[5],與以色列劃定和平路線圖,取得五年內容許自治的承諾。Fayez Saqqa 任職的巴勒斯坦立法會,也就是在那時候誕生的。
只是協議訂明至今,二十年過去,和平與自治並沒有如期到來,在短暫將來也看不到它實現的機會。
≪奧斯陸和約≫簽訂的歷史時刻。圖:維基百科
所以 Fayez Saqqa 並不是不理解,為何大部份選民會在2006年立法會選舉上捨法塔赫而去,把票投給他們的政敵哈馬斯 :不是輸在哈馬斯太好,而是人民對他們的承諾二十年來沒有兌現感到失望。
若說法塔赫有甚麼錯,就錯在他們誤信君子動口不動手;錯在他們等太久才意識到,與以色列所謂講和,其實毫無意義。
歸根究柢這都是以色列的錯,Fayez Saqqa 如此深信。他甚至可以理解哈馬斯的激進行為。早在二十年前我們已經宣布過停火,以換取巴勒斯坦自主的承諾。你答應了,我們停火了,而巴勒斯坦卻沒有解放。我們因此而生氣,你卻反過來怪責我們不夠理性冷靜?
只是他又想起自己當兵的日子。在法塔赫從武鬥轉向文攻之前,許多場戰爭中都有過他的身影,一如往日他的父親也曾經在戰場活躍過那樣。不同的是他父親戰死,而他活了下來。他父親沒有機會發現武力的無力,而他有。他父親也沒有機會嘗試,在武力失敗後轉向政治協商。他也有。他父親沒有機會看到政治協商亦同樣失敗。
哪裡都是失敗。
如果 Fayez Saqqa 還相信巴勒斯坦有解放的可能,那這個可能一定不在境內,而在國外 ── 只有國際壓力才能解放巴勒斯坦。以色列這個國家,當初就是國際協商下生成的產物;也只有國際協商,才能按捺得住它的氣焰。
對於國際關係的威力,Fayez Saqqa 了然於心。他曾經在西班牙讀書,在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學地質工程,說得一口流利西班牙語,妻子也是西班牙人。年輕時在外漂泊十五年,打過包括 1982 年黎巴嫩戰爭(「這是一生人最困難的日子」,他說)[6]在內的許多場仗,至 1995 才又終於返回母國。他的國際經驗與知識告訴他,國際壓力是巴勒斯坦手上唯一的救命草。精通西班牙語讓他理所當然地坐上巴勒斯坦對拉丁美洲國際大使的席位。在這個位置,他與講西班牙語的國家緊密聯繫,向當地官員、記者闡述法塔赫對以巴在加沙衝突的取態、對阿拉伯之春導致鄰近多國動蕩的立場。
圖:維基百科
他知道傳媒的壞。大品牌如 BBC、CNN 抱持與國家一致的偏頗立場,已是常態,「想要改變他們的報道手法是無望的」;小品牌則對以巴衝突興味索然,「中國、俄羅斯、非洲諸國,應該對這裡發生的事更加關心」。還有一些傳媒,總愛小題大做,「刻意在重大事情上轉移視線」。猶有甚者,挑撥戰爭。回顧敘利亞、利比亞、巴爾幹地區的許多紛亂,Fayez Saqqa 直指國際傳媒具煽動作用。
更多時候,讓 Fayez Saqqa 厭惡的是傳媒的嗜血。
「一如西班牙人看鬥牛,最興奮的時候就在殺牛一刻。牛死了,他們就走。」Fayez Saqqa 說。當加沙衝突過去,再沒有孩子被無辜炸死,記者便倏的全部離開,彷彿萬事皆休,巴勒斯坦已經天下太平。
事實是受難的人從來沒有好過。
「難道我們必須死好幾百人,才能得到世界關注?」說到這裡,Fayez Saqqa 語氣稍重。「這個問題既給傳媒,也給讀者:你們只是想看血濺與殺戮呢,還是真正關心這裡的狀況?」
矛盾的是傳媒仍然是他的希望。昔日南非種族隔離政策曾令黑人受盡不公對待。讓它結束的正正就是國際間數十年來的批評與關注。兩年前,巴勒斯坦獲得聯合國觀察國地位,去年年末英國與瑞典又先後承認巴勒斯坦國,這些對 Fayez Saqqa 來說這些都是國際輿論壓力的成果。
傳媒,是 Fayez Saqqa 幾近唯一的希望。
「好像你正在做的就是正確的事。」他緩緩道。「這裡沒有血,但這並未阻止你來到這裡,尋找真相。」
然後彷彿害怕我誤解似地,Fayez Saqqa 連忙強調,他並不是在要求我寫支持巴勒斯坦的報道。
「你只寫你看到的事實就好。」他說。
當然「看到的事實」有許多層次。向 Fayez Saqqa 道別後,我和負責翻譯的姪兒自酒店離開。回程路上姪兒有意無意告訴我:「他的觀點不過就是法塔赫的觀點。僅此而已。這不可以視為巴勒斯坦的觀點,因為哈馬斯聽了不會同意。」
其實我不知道被賦予重任的自己可以怎樣幫助他們。如 Fayez Saqqa 所言我只能寫我看到的事。正因為沒有那種「五百無辜兒童被炸死」的標題,我知道這篇文章的讀者將會很少。而我能做的,只有繼續寫而已。寫一百篇、一萬篇就這能解放巴勒斯坦嗎?我不知道。
或許他們也不知道。只是除了讓我寫以外,已經別無他法。
--
[1]:法塔赫 (Fatah) ,成立於 1959 年,由阿拉法特創立,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中最大的派別。主要活動區域是約旦河西岸地區。
[2]:宰牲節,又稱古爾邦節,是伊斯蘭教的重要節日。在伊斯蘭曆每年的 12 月 10 日,麥加朝聖過後。該節日是為了紀念先知易卜拉欣(基督教翻譯為亞伯拉罕)忠實執行真主命令,向安拉獻祭自己的兒子易司馬儀(基督教翻譯成以實瑪利),而後又用羊羔代替的這一事件。
[3]:巴勒斯坦立法會 (Palestinian Legislative Council, PLC) ,又稱巴勒斯坦國會,共有成員 132 名,由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在西岸及加沙地區共 16 個選區選出。基於種種原因,PLC 的權力範圍只限於西岸 Area A 及加沙地區民事及內部保安事務。PLC 成立於 1996 年 3 月 7 日,運作至 2007 年哈馬斯及法塔赫分裂。最近傳出哈馬斯與法塔赫有機會修好的消息,PLC 亦有望重新拾回昔日權力。
[4]: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 (Palestinian National Authority,PNA),又譯「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成立於 1996 年 1 月 20 日。根據以巴關於擴大巴勒斯坦在約旦河西岸自治協議的安排,巴勒斯坦舉行歷史上首次大選,選舉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主席和立法委員會。
[5]:奧斯陸協議,指 1993 年 8 月 20 日以色列總理拉賓和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在挪威首都奧斯陸秘密會面後達成的和平協議。9月13日,雙方於美國白宮草坪簽署了《臨時自治安排原則宣言》,被認為是以巴和平進程中的里程碑。但在協議簽署後兩年,拉賓遭刺殺,其後巴勒斯坦極端勢力亦連續發動針對以色列的襲擊事件,街頭衝突逐漸演變成雙方武裝對抗,奧斯陸協議的執行遭無限期擱置。
[6]:第五次中東戰爭,又稱黎巴嫩戰爭,爆發於 1982 年 6 月 6 日。以色列因為其駐英國大使被巴勒斯坦武裝暗殺,出動陸海空軍 10 萬多部隊,對黎巴嫩境內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敘利亞軍隊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幾天時間就佔領了黎巴嫩的南半部。這次戰爭是巴勒斯坦問題的延續,以色列發動戰爭的主要目的是消滅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企圖在黎巴嫩建立一個親以政權,趕走敘利亞在黎駐軍。
文/楊天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