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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本希臘哲學入門書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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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們並未因為牛頓跟萊布尼茲分別發展出了微積分,就特別區分「英文」跟「拉丁」微積分,或「英國」與「德意志」微積分。科學不需要因科學家的語言不同而作進一步的細分,但講到哲學史時,我們會說「希臘哲學」、「德國哲學」、「法國哲學」,彷彿哲學家的國界或思考用的語言跟他們思考的內容有緊密的關係。於是哲學或哲學史不像科學,倒像文學(我們會說「臺灣文學」、「日本文學」、「維多利亞時期文學」等等)。這樣子區分哲學,恰當嗎?

「希臘哲學」的「希臘」兩字是現代人貼的標籤,希臘哲學家並未將自己的活動稱作「希臘哲學」,而只是簡單地稱之為 philosophia 。這不是因為他們跟其他民族一樣自我中心,而是因為他們並不認為 philosophia 是只有懂希臘文才可以作的事。如果我們跟他們說,我們想學「希臘哲學」,他們恐怕會兩眼圓瞪,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換句話說,希臘哲學家認知中的哲學,比較像科學。

這仍不表示,今日的大學把哲學系放在人文學院中,不合乎希臘哲學家的認知。希臘人對哲學的認知究竟是什麼?說來話長。暫且這麼說:哲學既像文學又像科學,但與兩者都不一樣。它像科學,因為它也追求客觀、普遍的真理;像文學,因為最好的文學澄清生活道理與人生智慧,哲學也想懂這樣的事。哲學想要讓「追求客觀真理」與「尋索人生智慧」變成同一件事;它想結合人文學院與自然科學院。在今日,人文與自然學問是有衝突與張力的;因此,希臘人 philosophia 的期望,看來殊為可疑。這兩者有可能結合嗎?哲學活動會不會其實是一頭怪物,是人的空想與妄想?

希臘人沒有特別擔心這個問題。他們天真地認為哲學是可能的。如果我們問他們:你有沒有證據或理由支持這個看法?在我的想像中,他們只會笑笑說:「何不跟我們一起進行哲學思考,親身體會一下到底可不可能呢?」

學希臘哲學,就是在重新經歷哲學充滿自信的誕生。

希臘哲學的精神傳承了兩千多年,值得讀的書極多,即使從我唸過的少許書中選五本也非易事。於是,我訂了幾條選書的規則:一、書內的文字應是大學生可以靠自己大致讀懂的;二、書應該有助於好奇的讀者進一步求索,之後可以找哪些著作來讀;三、五本書若能串成一則故事,彷彿可以按部就班地讀,也方便我「說書」,最理想;四、不該太厚太學究,在凡事講速度的二十一世紀,仍得妥協一下,從中短篇幅的書本開始推薦;五、容易取得且不貴。說到底,選書目標可化約為「輕鬆入門」以及「能激發好奇心」。於是挑了以下五本書。

鳥瞰希臘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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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Roochnik, Retrieving the Ancients: An Introduction to Greek Philosophy, Wiley-Blackwell, 2004.

學一門學問像是去一座大都市探險。出發之前,先對都市的各個區域還有重要景點有大致的了解,再重點局部進攻,是較能保證「見樹又見林」的旅行心法。這裡推薦的第一本書,就是這樣的一幅思想地圖。

不避嫌:本書作者是我博士論文的指導老師。不過,我推薦這書不只是私心而已。 Roochnik 有心用直白、簡易的文字談希臘哲學,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他相信希臘哲學不只是對學院中人才有意義的事。書名 retrieving 一字,意在重新召喚回古人。照我體會,他選這個字是表態,拒絕只用哲學史書常見的博物館式介紹法。這類哲學史將古人的思想看作屬於古代死掉的文明,將他們一個個的想法擺設起來瞻仰。博物館式的介紹法有它的價值,以這種方式寫出的好書也不少了,但也許我們需要另外一種介紹法。

Roochnik 企圖讓古人的思想「活過來」,讓它仍有之於當今世界的意義,彷彿他們仍在與我們面對面說話。於是,此書的預設是:世界今日處在危機之中。「重新喚回古人」的允諾,既是誘惑,也是挑戰,因為這無異於宣稱:閱讀希臘哲學的經典可以解決這些危機!「真的嗎?科技造成的生態浩劫,柏拉圖有話說嗎?現代國家監管自由的能耐前所未有,希臘人以小規模的城邦為政治單位的狹窄視野,能解決有關問題嗎?拒絕演化論、相信物種永恆存在的亞里斯多德,可能有任何當今意義嗎?」我同意 Roochnik 的前提:唸希臘哲學有很多理由,但最好的理由是,它仍有挑戰我們既定思維的能耐,甚至回應我們的困境。

這書有兩個長處。首先,它在區區兩百餘頁的篇幅中,就介紹了從希臘哲學自開始至亞里斯多德為止的哲學史,既照顧到了廣度,也沒有過份冗長。其次,本書的論述格式有助於讀者領略做古典研究的人怎麼「讀經」。本書通常會先引用一段或數段哲學原典的英譯,然後仔細討論之。這種寫作手法展演了研究希臘哲學的基本功夫:如何仔細地推敲、細緻讀解每個字的意涵,並從中抽取出思想與洞見。這個基本功曾經有個很優美的字用來指涉它,現在少用了,就是「古文字學 (philology) 」,這字的原義為「對言說、文字的愛」。這書既然展示了怎麼愛希臘的言說,讀者日後就能依樣畫葫蘆,自己拿起一本希臘哲學家的書來唸。

早期(先蘇)希臘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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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edrich Nietzsche, Philosophy in the Tragic Age of the Greeks, translated by Marianne Cowan, Gateway Editions (reprint), 1996.(亦有多種中譯,通常譯為《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

我們沿著時間之流,再次從最早的哲學家開始,但這次要比前一本書作些更具體的探索。這本德國哲學家尼釆曾計畫出版卻未果的作品,是討論早期希臘哲學最深刻的一本書。

「深刻」不表示「翔實」或「精確」。二十世紀研究早期希臘哲學的學者,對於文獻的掌握與文字意義的勘定,都比尼釆做得更好。尼釆自己在前言中也已聲明,他對每名哲學家思想的討論都是簡化的。可是,尼釆做了兩件多數現代學者都做不到的事情。

早期希臘哲學家遺留下來的思想,涉及宇宙的本質還有對於「變動」、「生成」緣由的探討。萬事萬物共通的本質是什麼?變化的結構是什麼?可惜的是,當時蓬勃的研究活動,如今卻沒有完整的著作流傳下來。我們對他們思想的了解,是間接得知的:後人在還能取得這些哲學家的著作時,彙整了他們的哲學學說並加以評論。近現代的學者又進一步將這些彙整與評論收集、統整成書,並加以分類,統稱為「斷簡 (fragments) 」。

研究斷簡所需的讀書工夫,跟讀一本完整的書不一樣。讀哲學斷簡,需要在大膽與謹慎間保持微妙的平衡。斷簡就像是一盒很不完整的拼圖,連拼圖本來有多少片都不知道,還得從現存的斷片中去猜測整體的樣貌,讀者自能想像這其中的困難。太過小心,拘泥於現存的文字,就會淪於瑣碎又無洞見的詮釋;太過大膽,則容易把研究者自己對古人的浪漫想像投射到文本上。簡言之,詮釋哲學斷簡,要求一種受哲學知識訓練過的想像力。尼釆這書,照我看,在在顯示他具有這種罕見的哲學想像力。我讀此書時常覺得,透過尼釆的引導,我彷彿鑽進了他討論的哲學家的心靈之中,可以親身體會他們怎麼進行哲學思考。這是此書第一個不可多得的優點。

其次,尼釆在此書的前言特別指出,他將聚焦在這些思想家的思想最能顯示其人格特質的面向。這是什麼意思?他要尋回的是早期希臘哲學家思想背後的生命精神。他們的思想,當作客觀的理論看,是粗糙且原始的。泰利斯 (Thales) ― 據稱是「第一位哲學家」― 主張「一切是水」。這是一個非常容易證明為錯的看法,但尼釆看出,泰利斯講這話非同小可。泰利斯想要找到能解釋一切的單一原理。泰利斯雖然不講英文,但我們可以借用一個英文字說,泰利斯認為宇宙是 universe,是可以用「一句 (uni-) 詩行 (verse) 」一以貫之的(我們所謂的大學 university,也有這種一統知識的渴望)。一法通,萬法通:萬物是息息相關的。哲學家的野心就是相信這一切可以為個人所掌握。「一切是水」可能是錯的,可是泰利斯說這話時所體現的精神 ― 人可以靠自己認識一切 ― 在尼釆眼中,有永恆的意義。

哲學在希臘不是一門職業:沒有人付他們薪水請他們研究哲學。哲學是一種態度。尼釆這本書,揭示的是這一個個思想家們怎麼在他們的思想中「活出自己」來。在讀當代談早期希臘哲學更紮實的立論前,這本小書有助於讀者記得,至今還有這麼多人願意畢生與這些斷簡角力的原因何在:沒有比跟希臘人一起思考、一起生活更有趣的事了。

關於書名必須作點說明。所謂「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似乎是尼釆特有的說法。十八世紀末,開始有德國學者稱這個時期的哲學為「先蘇哲學 (Presocratic Philosophy) 」,意即,在蘇格拉底之前的希臘哲學發展(約西元前七世紀中至五世紀)。在過去十幾年來,開始有學者反對「先蘇哲學」的說法。在他們看來,這是以蘇格拉底的哲學思想為中心,回頭對前人作一些「事後諸葛」的評價,不恰當。於是他們偏好用「早期希臘哲學 (Early Greek Philosophy) 」這樣較中立的標籤。先蘇哲學為何稱為先蘇,等下馬上說分明。這裡比較叫人困惑的是,為何尼釆稱此為「悲劇時代」?

本書的英譯者 Cowan 猜測,這是因為這些哲學家在尼釆眼中都像是「悲劇英雄」一樣,壯烈地提出了一個個失敗的理論。我非尼釆專家,倒想作個不同的猜測。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釆主張蘇格拉底殺死了悲劇精神,悲劇不但因而沒落,希臘人還開始了「非悲劇」的哲學思維模式。這些在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在尼釆眼中可能是尚未受到蘇格拉底腐化的「健康」思想家。換句話說,尼釆所謂「悲劇時代」也是某種「先蘇」的提法。至於什麼是悲劇精神,悲劇精神的思維又跟非悲劇的思維模式有何不同,再談下去會離題萬里,請讀者自行探索了。

回歸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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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Nichols, Socrates and Political Communit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7. (此書有中譯:尼柯爾斯,《蘇格拉底與政治共同體 ―《王制》義疏:一場古老的論爭》,王雙洪譯,華夏出版社,2007。)

讀者讀到這裡應該發現了,所謂「哲學是什麼?」在希臘其實是挺有爭議的問題,而爭議的關鍵就是蘇格拉底。希臘至少有四種理解「哲學」的方式,這裡先提三種。一種是先蘇哲人或早期希臘哲人的理解:哲學即了解宇宙。第二種是 Roochnik 提到的,所謂的「智者」(sophists, 舊譯「詭辯家」)。粗略地說,智者堅持哲學知識須對社會有用,應該幫助到社會中不作哲學的人。他們拒絕先蘇哲人對世界純理論的探索,開始對法律、道德、人與人溝通的規則等問題有興趣。第三種就是蘇格拉底。他一方面受到智者的影響,認為哲學首先應該關心社會中其他人也關心的問題,但仍認為對宇宙萬物純粹的好奇心有一定的重要性。用本文起頭那個時代錯誤的比方說,就是:先蘇哲人有點像瞧不起文學院的科學家,智者是以人文與社會學科之名攻擊理論科學的學者,蘇格拉底則是首度試圖結合文科與理科的思想家。在尼釆眼中,蘇格拉底是希臘哲學的衰亡;在其他人看來,蘇格拉底糾正了前人太忽視或太偏重人事的弊病。

要知道尼釆還是其他人講的對,得先深入點推敲蘇格拉底其人其行。Nichols 這本筆法生動的書,就在聚焦處理這個問題。全書共分三章。第一章闡述雅典的喜劇詩人 Aristophanes 寫作《雲》一劇,藉著一個雅典的父親想靠蘇格拉底的辯論技藝來避免還債的劇情,來諷刺並批評自己的同輩蘇格拉底。根據 Nichols 的解讀,《雲》裡的蘇格拉底,舉止較接近先蘇哲學家,只對觀看宇宙星辰興趣盎然,對人事興趣缺缺。《雲》的蘇格拉底不是他在歷史上比較熟悉的形象。我們對蘇格拉底的認知,很大程度上來自柏拉圖的著作。在 Nichols 的筆下,愛宇宙的蘇格拉底與關心人事的蘇格拉底很有可能都符合史實:前者是他的青年時期,後者是他的成年期。她暗示,《雲》的演出,也許讓年輕的蘇格拉底從「宇宙大一統理論」的獨斷夢中醒來了。

成年的蘇格拉底怎麼關心並思考人事呢?本書最長的第二章就透過對《理想國》(即此書中譯本書名裡的《王制》)的詮釋來表明這一點。 Nichols 在很多地方假定,《理想國》有許多暗中與《雲》較勁、對話之處。換句話說,柏拉圖並不認為詩人對於人事的理解是恰當的。這個假定是無法證明的,卻是一個可以帶來許多哲學新意的假設。即使在兩千多年後許多傑出的學者都把《理想國》讀到濫了之後,Nichols 仍能在這個「與《雲》較勁」的假設下,提出了一個鮮活且首尾融貫的詮釋。

本書最後一章則討論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如何批判《理想國》所構想的最佳政體。粗略地說,她認為亞里斯多德與柏拉圖代表了兩種不同「哲學家關心人事」、「反省人事」的方式,但亞里斯多德與 Aristophanes 對人事的看法較為接近,與柏拉圖對立則較多。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把亞里斯多德當作是 Aristophanes 與柏拉圖的「協調」或「綜合」者。

選擇此書主要在於介紹「蘇格拉底讓哲學轉向人事」的意義,並對《理想國》這一影響人類文明甚鉅的著作有個初步的概覽。本書在「延展性」方面,還有兩個重要長處。首先,此書前兩章點出了古代世界文學哲學不分家這一現象。講故事的詩人跟高來高去的哲人有共同的關懷與思想課題。研讀希臘哲學(特別是柏拉圖)於是成了件刺激的事:光唸哲學方面的著作還不夠!學問分際不專業的古代,反而有它的長處:讓人不囿於學科分界成見,在「說故事」與「論證」間逍遙思考。其次,我選的五本書在亞里斯多德的介紹上嫌少了些。就歷史影響而言,亞里斯多德恐怕比柏拉圖更重要。此書第三章可以讓讀者在 Roochnik 的論述之外,多窺一眼亞里斯多德的思考方式。

略嚐原典滋味:蘇格拉底其人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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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to, Five Dialogues: Euthyphro, Apology, Crito, Meno, Phaedo, translated by G. M. A. Grube, edited by John M. Cooper, Hackett, 2002 (2nd ed.).(這些對話錄也都有中譯,但這本英譯本讀來較流暢。)

聽別人吹捧一個東西聽得再多,還是比不上自己親身體驗。這本價格實惠又輕薄好帶的柏拉圖對話選,是讀希臘哲學原典的不錯起點。

柏拉圖三十五篇對話中,許多常常不過二、三十多頁,但柏拉圖往往能以最簡鍊、最優美的手法,提出最最根本的哲學議題。以下簡單介紹這五篇對話。在 Euthyphro 中,蘇格拉底與對話錄主人翁討論:神的全知是不是人的理智不可測度的?如果神要你作從人的角度來看不合理或過份的事情,是否可以挑戰祂?

以獨立思考為原則的蘇格拉底,自然與雅典官方宗教有所衝突。於是他被告上了法院(古代,無神論是要受罰的),柏拉圖以文學手法將他在法院中敗訴的演說記載了下來,即所謂的《辯詞 (Apology) 》。蘇格拉底在法院上把自己刻劃成獻身於真理與正義的殉道者,並宣稱雅典人對他的指控是對好人不正當的迫害。他宣稱自己以理性與思辯為生活導引的原則,那才是唯一事奉神的正確方式。蘇格拉底在生命的盡頭對自己一生信奉的價值與生活原則的公開宣告,展示了他如何理解「知識分子」與「社會」的關係。

蘇格拉底被判死刑後,在牢中等候他的大難之日。 Crito 是他的老友 Crito 賄賂獄卒後,去牢中探訪蘇格拉底,並慫恿他逃離雅典惡法魔爪的對話。蘇格拉底卻不肯,他堅持「惡法亦法」;如果他一生關心正義,在法院上講了實話,陪審團還是作了錯誤的判決,那麼他就要伏法。他該作的都作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蘇格拉底,理性的鬥士,卻拒絕讓理性的標準無限上綱,反而堅持法律不合理的絕對權威性?!這是一篇能讓人反省良久的嚴肅對話。

讀者可先跳過 Meno ,來讀 Phaedo 。這篇對話記載的,是蘇格拉底喝毒酒赴死前當天的對話。蘇格拉底的朋友們都對他將離世傷心不已,他卻平靜地跟朋友們說,哲學就是學習死亡。靈魂是不朽的,他的靈魂會在他的身軀毀掉後有知識與幸福的歸宿。蘇格拉底對於死亡的豁達,超越生死的看透,曾被尼釆指控為「厭惡生命者」的生活觀。不管讀者是否同意尼釆的看法,蘇格拉底的死亡形象在西方歷史上影響極大。此外,這篇對話有一段蘇格拉底對先蘇哲學宇宙研究的反省,那段演說有助於讀者繼續思考 Nichols 書中對於《雲》與《理想國》關係的解讀。

蘇格拉底對於宗教、法律、與生死的態度,說到底與他對「知識」本質的反省有關。在 Phaedo 中他就提到,他認為靈魂是不朽的,主要是因為他認為求知是一種「回想 (recollection) 」活動。我們的靈魂投胎進入現在的身體前,已經學完了所有能知道的東西,但進入身體時都忘掉了。我們所謂的「學習新知」,其實是「重新想起已經學過的事物」的過程。蘇格拉底這些說法並非迷信,而是對求知活動深刻反省得來的結論。第一個發現畢達哥拉斯定理的人,怎麼知道他的證明是對的,別的答案是錯的?我怎麼可能知道我本來不知道的事物呢?蘇格拉底說「因為你本來就知道」,並非一個荒謬的答案。

這個所謂「求知即回想」的說法,在 Meno 篇裡有所發展。蘇格拉底不但試著證明「求知即回想」,而且還指出,如果求知真的是回想,我們應該重新思考「教學」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一般認為,老師有知識,學生沒有。教學就是老師試著把自己的知識灌輸到學生心靈中的過程,但「求知即回想」拒絕這種對教學的看法。事實上,學生一開始就潛在地有知識。老師的任務是透過問問題,讓這個本來就存在的知識「醒來」。老師自己是否擁有這個知識,不重要。一般的教學中,最重要的句子是直述句,即以句號作結的句子,但在蘇格拉底式的教學中,最重要的句子是問句,是邀請對方一起思考的句子。

我選的書沒有對希臘化時期哲學 (Hellenistic philosophy) 的介紹。選柏拉圖這五篇對話,用意是要讓讀者一方面直接接觸希臘哲學原著,另一方面則間接品味希臘化時期哲學。希臘化時期哲學體現了第四種對於哲學的認知。他們的作品有時會讓人聯想到現代世界中的「自助書籍 (self-help books) 」或「勵志演說家 (motivational speakers) 」,這些書宣稱可以教導你生活智慧,或怎樣才能平息焦慮與壓力的處世之道。比方說以拉丁文寫作的塞內卡 (Seneca) 就有一篇經典的作品,討論憤怒的心理學,並教導我們該如何控制憤怒。事實上,即使時至今日,沒唸過哲學的人有時聽到「哲學」,也會認為哲學是這種教導生活智慧的學問。當今的哲學家對這種看法嗤之以鼻,以為是不懂哲學的人的謬見,也不喜歡別人認為他們跟這些勵志演說家是同一類的人物(他們常會認為這些人是在靠不誠實的說法斂財)。可是,這其實是他們對「哲學」的認知狹隘地局限於學院哲學的結果(學院哲學家通常既無生活智慧,也多半疑心這樣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

再確切些說,希臘化時期將「哲學」理解為「生活的藝術」。這意味著,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後,還要篤行,哲學活動才臻於完滿。打個比方:如果醫生是治病的專家,鞋匠是製鞋的專家,希臘化時期的哲學家就是追求成為當人的專家 (expert at being human) 。套用一句知名學者的話,哲學的理想就是成為「專業人類 (professional human being) 」。當然,這是最沒錢途的一門專業。除非想隱居,不然當人的一個重要面向,就在於如何與各種不同的人來往。二十一世紀的哲學家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跟其他哲學家對話。讀讀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怎麼跟各種不同的人― 城裡的舊識、一般民眾、老同鄉、還有外邦來的哲學愛好者們 ― 對話,或許可以對蘇格拉底怎麼啟發後來的希臘化時期哲學家想「當專業人類」,略有體會。

雅典精神的歷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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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øren Kierkegaard, Repetition and Philosophical Crumbs, translated by M. G. Piety, Oxford World’s Classics, 2009.(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也有另一個英譯本,Hong & Hong 合譯的 Philosophical Fragments,但較貴。中譯也有,但不推薦。)

對存在主義有興趣的人都聽過齊克果(或克爾凱郭爾),十九世紀重要的丹麥思想家。這個英譯本包含他的兩本著作,兩本都與希臘哲學有關,但這裡特別推薦並介紹書中的第二本著作,即 Philosophical Crumbs (《哲學碎屑》)一書。《哲學碎屑》其實違反選書的第一個規則,挺難唸的。然而,苦思良久,仍決定推薦此書,並擺在最後讓讀者決定要不要挑戰自己,原因有二。

首先,它是我所知對柏拉圖 Meno 最好的詮釋。剛剛已經說過「求知即回想」會帶來一種新的師生關係。可是,事實上「求知即回想」的後果不只如此。舉幾個例子。一般的教學強調「向外看」,因為接收知識的「心靈」是空的,需要外界的刺激還有灌輸才能有知識。可是,「求知即回想」強調的是「向內看」。反觀自身就可以獲得哲學知識!難怪蘇格拉底一輩子除了打仗被徵召外,都沒有離開雅典:他不出門不上網不出國參加研討會,就能知天下事。

「求知即回想」於是不只是一個「知識論」立場而已。它意味著師生的相處應該與我們所習慣的模式截然有別;它要求我們反觀自身來體察外界;它還意味著不同的社會觀、生死觀、歷史觀、等等。當代學術對於柏拉圖的研究,不常探索這些後果。齊克果在《哲學碎屑》中討論了它們並指出這些後果的重要意涵。我自己也認真讀了好幾遍 PhaedoMeno,可每次讀《哲學碎屑》,我仍對齊克果對這兩篇對話的深刻掌握多感驚奇與景仰。

其次,此書證明了,希臘哲學在希臘文明滅亡後並未跟著死亡,它持續地在歷史的縱深中鼓舞著後來的思想家。《哲學碎屑》並非一本單純介紹蘇格拉底的書,而是一本對比蘇格拉底與神(耶穌基督)的書。在齊克果筆下,蘇格拉底與神是兩種不同的老師;兩種不同的真理觀;兩種不同的對於歷史與永恆的看法;兩種對於「知識」與「人的欠缺」關係的認知;兩種「非此即彼」的生活原則。有些學者認為,西方文明的動力是「雅典與耶路撒冷」,這兩座城市象徵著兩種生活原則的互動與衝突:雅典體現的是理性、哲學、以人為本;耶路撒冷體現的是啟示、信仰,以神為本。從信仰的角度看,人是渺小的;如果不服從神的啟示或祂的先知的傳言,只依靠自己的理性,只會引向罪惡與不幸。

有些思想家認為雅典與耶路撒冷是互補的,但齊克果認為兩者是「非此即彼」的選項:選擇雅典的人必然要攻擊耶路撒冷,反之亦然。可是,他本人雖堅定站在耶路撒冷一方,卻也深明雅典的偉大與魅力。這讓《哲學碎屑》具有強烈的哲學意味。齊克果一方面把蘇格拉底的「求知即回想」呈現為完全與耶路撒冷對立的雅典原則,卻並非要讀者放棄哲學、接受宗教。齊克果只是用心地闡釋,啟示宗教如果是一個合理的生命立場,它的假設是什麼,後果又是什麼,這跟蘇格拉底以理性為宗的生命立場又有什麼不一樣。最後的選擇,他交給了讀者自己,這同樣也是充滿希臘哲學精神的舉動。

(如果讀者讀到一半已經迫不及待地訂購了以上提到的書,根本沒有耐心讀完我的介紹,那麼就算任務達成了。願大家玩希臘哲學玩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