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學苑人 7】缺了記憶 不缺良知
或許生命的本質就如現代社會,也內含某種所謂「盲目發展」的邏輯。
比如當我們提到一個人的成功,想像到的往往就是他有多努力。彷彿努力可以讓24小時變48。
而事實當然是一天終歸只有24小時。無論你多努力也是24小時。換句話說,當你選擇努力去做一件事,即意味著你必須放棄其他東西。比方說,努力讀書的代價是陪少女朋友幾個鐘;努力賺錢的代價是睇少幾場心愛的英超……
然而人類 by default 的問題卻總是:你得到甚麼?好比見工面試時的 CV,Please state your academic achievements。從來沒有 CV 會問:Please state your sacrifices.
2008 年,《學苑》總編輯成曉宜和她的莊友做了很多 achievements:重新把《港大報》和《學苑》合併;特急製作《零八憲章特刊》聲援劉曉波;事隔十二年後重新再做《六四特刊》……
Achievements 之多,《學苑60》主編袁源隆說,那是《學苑》自沉寂中甦醒的一年。
* * *
2009年4月9日,香港大學校園。數十名學生圍攏講台上的三人。左邊是劉慧卿,中間是程翔,右邊那個依然年少氣盛的男生如是發言:
「如果在五月三十日,學生領袖可以(帶領民眾)和平散去,那六四這件事是不是可以避免呢?當然我們明白到,中央政府可能在鎮壓手法上是有問題;但我們同時也明白到,很多悲劇可以透過一個理性的方法解決。那為甚麼(六四)無法用理性手段解決呢?這就關乎學生領袖是不是真的有私心存在,是不是真的有其他勢力影響,令他們作出不應有的決定……」
他叫陳一諤。這段在「六四論壇」中的發言,後來成為某種另類經典。港人、港大生對他連珠發炮,轟他試圖淡化六四事件。當時其中一個批評者,一個 year 2 的文學院女生,4日後她在 facebook 記下這段話:
陳一諤,…不要打著「民族大義」旗號踐踏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利,不要騎劫「言論自由」「理性批判」為屠城罪行辯護,立刻向死難者及其家屬道歉!向同學道歉!向社會道歉!
這個女生就是「陳一諤副手」,時任學生會內務副會長成曉宜。那時她才剛從《學苑》總編輯的位置,卸任兩個月。
那一年,她在六四維園燭光晚會上絕食了64小時。但回到1989年6月4日那天,她不過只有零歲而已。
正確來說是差一個月滿一歲。所謂六四後第一代,就從她這裡開始。
無論是殖民政府政策使然也好,港人在六四後轉向犬儒也罷,總之作為事實,她這一代香港人,大多過著沒有政治的學習時光。成曉宜就形容自己打從出生開始到踏入《學苑》 soc 房的整整十八年間,「幾乎沒有讀過報紙」。區議會和立法會有甚麼分別,她不知道。民主、人權、平等、自由、公義,也只是虛無的名詞。
父母是「典型冷感怕事的香港人」,給予孩子的教條不是「乖乖讀書」就是「好好做人」或者「搵份好工」。沒有所謂「關心社會」的概念。中學同學之間話題不外乎吃喝玩樂 TVB ,即使是學校那所謂「公民教育課」,也不怎麼談公民責任,大多是「要有公德心」、「要讓座」、「要保持清潔」之類。
成曉宜記得某年,中史老師在課堂上播放六四影片。她和同學看著,都好奇那是怎麼一回事。
「有啲咁嘅事發生過咩?」
就連大學生的政治意識也像白布一樣乾淨 — 一如當時的港大民主牆。這與今日民主牆上這裡一張「退聯」那邊一篇「赤化」,是兩個世界的事。做學生會的會被譏為怪人。《學苑》是甚麼?同學不太清楚。成曉宜還記得她向同學解釋自己上《學苑》時的情況:
「咩話?文學院呀?」
「不,是港大的學生報。」成曉宜解釋。
「港大有學生報的嗎?」同學搔頭。
這不過是七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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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愛好文學,所以入讀港大文學院。本來只想讀好書,「大學五件事,上莊排第尾」,認識的一個師兄卻把她抓住說:「你喜歡寫作?不如來《學苑》傾莊。」便誤打誤撞走上了改變一生的路。
傾莊同學裡面不乏對世界有想法的人,不過真正讓成曉宜震撼的,卻是在她翻開舊《學苑》的時候。出於一種《學苑》人普遍共有的反叛心態,她不滿足於只聽師兄師姐講所謂「《學苑》傳統」。她想親眼目睹所謂傳統是甚麼,於是一本一本掏出老《學苑》翻看。
「讀九十年代,其實不是特別深刻;去到八十年代就完全不一樣;七十年代更加是兩回事。」
那是吳俊雄、程翔的年代。那時候她才驚覺,這些人原來是她的上上上……莊。
「與現在的《學苑》相比,那簡直就是小朋友與大人的差距。」
她質問自己,為何當年人寫過的東西,我們寫不出來?
「超越不了。」
圖:《學苑》六四十九周年特刊《悼亡書》
一夜她路過太古橋,回想起那裡發生過的種種,又憶起漆上的那句「冷血屠城烈士英魂不朽 誓殲豺狼民主星火不滅」,她心頭一陣感觸,體會前人精神是如此可敬,再回頭想自己一代,卻是吃喝玩樂當正經。
「就算做不到舊人的質素,我都希望可以慢慢把《學苑》重新推向社會。最少應該要給人一種『有火』的感覺,給大家少少驚喜……」
結果,驚一半喜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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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後改革第一步,是把《學苑》與《港大報》二合為一。
…因《港大報》社會版及評論版拆分了《學苑》所傾重的時事分析角色,而令《學苑》漸漸偏離原來的出版方針,內容日漸偏軟,未能貫徹學苑辦報理念。有見及此,本屆編輯委員會決定將《港大報》及《學苑》合併,出版革新版《學苑》。
本屆編輯委員會既以引起同學對校園事務,並將關注推廣至社會層面為首要目標,故革新版《學苑》將以報道校園事務(校園版)、深入分析社會議題(專題版)、鼓勵同學發表對校園及社會議題的看法(評論版)為重心…令校園與社會議題產生協同效應。我們亦有見同學文化素質日益下降,故亦提供文藝資訊(文藝版),促進校園文藝發展。
— 《學苑》革新辭,成曉宜
改革後的《學苑》以大尺寸格式出現 — 一如七十年代。
事實上我想帶《學苑》走的大概更像回頭路的現代化。— 〈落莊文〉,成曉宜
改革必然要面對的,是批評。《學苑》與《港大報》合一,是她在一年莊期內將要面對的許多困難的開端。有舊人對她把《港大報》殺死表示不滿,她力排眾議照做。題材方面她也專挑惹火的。上莊時正值《中大學生報》情色版鬧得沸沸揚揚,成曉宜和莊友們「隔岸觀火」,熱血在心頭,於是決定也分一杯羹,第一期就以《情色澄色,色情釋情》作回應。
「寫兩句意淫有甚麼所謂?你夠膽咪拉我哋淫審我哋囉!」她說。
你或會說:色慾會鼓吹犯罪!我們會說:掩藏壓抑才是禍首!飢荒引來搶劫放火,色荒則引來強姦非禮。— 〈情色澄色,色情釋情〉
又例如《爾愚我蠢》。那是 O CAMP 剛過後的十月號,封面上一大排企鵝集體跳海。成曉宜從 O CAMP 與上莊的羊群心理批判到當時北京奧運過後所謂的「中國人」集體意識。刊物出街後有同學向她投訴:
「怎可以這樣罵 O CAMP?它也有它的意義。」
成曉宜說,聽到同學的「意見」很高興,因為有同學發出噪音,就代表這一期做得好。
對外批判的背後,莊內也是罵聲不絕。有時那是運作上的,有時則是政治理念上的。有莊員說六四應該是「學運」或者「事件」,成曉宜都不同意,斬釘截鐵說應該是「六四屠城」。莊員又不同意,如此爆發唇槍舌劍。每次開會,總有如六國大封相。拍檯、謾罵、哭嚎、掟嘢不絕。莊員各執一詞,拒絕妥協。而成曉宜也不願出於自己手的《學苑》,得過且過。
「前人做得這麼好,我不想做一本人家覺得『咪又係咁』的《學苑》出來。」
至於想要事隔12年後重新發行《六四特刊》,亦因大部份莊員為準備考試而導至人手不足。
「大家明白,人人有選擇的優次嘛。」她說。「也有想過放棄。反正十九周年,又不是甚麼大日子。」
那一年的成曉宜,壓力好大。
只是她又問自己,當初為甚麼想出《六四特刊》?不是為做而做,而是覺得應該要做。所以哪怕只有小貓三四隻,成曉宜還是決定要做。
為此她還抽了第一根煙:因為缺人手,連設計成曉宜都要自己做。她想做點特別視覺效果又不懂,只好抽根煙,用它去燒紙張。做成,命名為《悼亡書》。這土炮「特別效果」,成為了《悼亡書》許多篇文章的背景。
印好後,在六四當日搬去維園派,竟隨即一掃而空。許多市民還特意打電話來詢問。這算是為成曉宜帶來一點信心,讓她覺得自己的努力,和世界還是有點關係的。
《悼亡書》永遠是我所有「親生仔」中最特別的一個,它並不是最完善,卻是讓我最難忘、最感動、最引以為傲的出品。仍記得我們在維園派發《悼亡書》的那個晚上,它讓我得到了莊期中最大的鼓勵,也讓我找到了出版的意義所在。— 〈落莊文〉,成曉宜
每當壓力大得睡不著,成曉宜就靸著拖鞋,一個人去 soc 房,又翻出舊《學苑》來讀。再三再四告訴自己,前人的《學苑》是咁做的。
她質問自己:「以前這麼努力,是不是要毀在妳手上?」
每每讀至三更半夜才上床睡。其後睡得愈來愈早,早到飯堂開門,成曉宜會去買個早餐,吃飽才睡。如果還有精神,就去上堂。睡醒繼續做莊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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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仍然是一個沒有政治的年代。成曉宜走的路與眾不同,也就要背負被不同路的朋友疏遠的命運。有人看到她在陳一諤事件上出力會欣賞,也有人認定搞政治就是黑幕、是黑暗、是骯髒,覺得成曉宜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猶有甚者,從她走入學生會一刻開始已經覺得她「動機不單純」。
「佢入學生會,係想舖路從政嘛……」
她辯解自己沒有一點私心:「其實上莊的同學都會明白,我們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錢,都是倒貼的。」
可遠去的人還是遠去,朋友圈改變,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畢業後她沒有加入政黨選議員,卻去了「SEE 網絡」做地區文化保育的工作,現在正身在德國柏林過她的工作假期生活。到這一刻,她也沒想過從政。
「雖然政治就在生活中。」她道。
與朋友疏遠、被攻訐也屬其次。成曉宜的最大遺憾,是對她家人。
她的家人不知道《學苑》是甚麼,他們只知道女兒搞學生報,也不怎麼在意。後來她上學生會,知道家人會擔心,所以對此緘口不語。就算在時代廣場絕食 64 小時,也沒讓家人知道。
「佢地驚我會被點相。」如今這句話既似預言,又像笑話。
上《學苑》那一整年,成曉宜沒見家人多過三次。後來她做學生會,間中父親會在報紙見到女兒身影,告戒她說:「唔好亂搞事。」嘴巴雖然這樣講,心裡還是覺得女兒是對的。那一年稍後,父親去世。成曉宜說,一直沒能多抽時間見見他,後悔莫及。
「這一件事我放棄得最多。」
連串的 sacrifices 換來甚麼 achievements,很難說。上莊之初她為《學苑》訂立的目標是讓同學更關心社會;等到她落莊時,似乎更多同學確實是政治覺醒了;如今,更甚。當然你很難說明,箇中有幾多貢獻來自《學苑》和成曉宜。她自己就認為,「反高鐵」事件燃點了許多年青一代的意志;也可能純粹是政府施政愈來愈差,「林瑞麟、劉江華,傻的都見到個奸字鑿係額頭」,唔插唔得;也或許是共產黨出手愈來愈明顯,「董建華到煲呔,到梁振英,愈來愈重口味。」很難說。
總之,年青人改變了。
缺了記憶的一代人,決不是缺了良知的一代人。— 成曉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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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曉宜絕食64小時那年,當時還是中學生的妹妹第一次去維園燭光晚會。翌年,她的妹妹又帶母親去維園,同樣是第一次。
「當媽媽是為兩個女又好,為自己感覺都好,她終究還是願意走出來。當然她不會走在前線,但也不須要走在前線,只要她願意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已經很好。」
現在成媽媽會主動跟女兒談新聞,看到荒謬處會說:「你話依家啲官係咪痴線!」
我們談談到魯迅那關於鐵皮屋的典故:
假如有一間鐵屋子,是絶無窗戶而萬難破毁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毁壞這鐵屋的希望。
「我都知道好難救,但如果你連你的父母都不救出去,就無人會願意救。」
「我們這一代,會是第一班帶其他人衝出鐵皮屋的人。」
文/楊天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