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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水貨客 5】活在水貨店與藥房的夾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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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哋唔係好熟咋喎同佢。好煩呀,阻住囉!」賣雜貨的桂姐坐在檔口,盯著幾米外的水貨批發店,大聲呼喊。

「細聲啲啦,佢哋聽到喇……」賣蔬菜的花姐低頭勸說。「啲水貨客踎哂喺度執嘢囉。周圍塞哂,做生意就死啦,無人敢入嚟。」話甫落,又有水貨客拉著行李篋在我們眼前經過。

桂姐和花姐的檔攤,位於上水石湖墟海禧廣場外。他們的「鄰居」有肉檔,有髮廊,還有許多間水貨批發店,包括日前被人擲燃燒彈縱火那一間,就在她倆的幾米之遙。

這一兩年的石湖墟,店舖變了樣。藥房多不勝數,每走幾步,就見一間。明碼實價的批發店更是「遍地開花」,進駐大街,盤踞小巷。情況叫人咋舌。

但在水貨店與大藥房的夾縫中間,還有不少店舖 — 就如桂姐和花姐的檔攤 — 仍然生存,負隅頑抗。在水貨客橫行無忌的當下,這些店舖的主人,究竟在想什麼?經常有人說,水貨客雖帶來民生問題,但卻可帶動社區經濟。店主們看來,又有沒有這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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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墟有一條「巷仔街」。顧名思義,是巷,也是街。由新功街的入口拐進這條不起眼的小巷,你會看見一個又一個水貨客,或蹲在地上,拚命執拾行李,或待在店外,忙碌點算貨品。

有水貨客的地方,就有批發店。短短幾十米的巷弄裡,屹立了近十間水貨批發店,有的賣零食,有的賣紅酒,有的賣奶粉,也有的自稱「貿易公司」。牌匾或有異,但情景卻相同 — 都是紙皮箱、行李篋,以及水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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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間批發店,叫「同心」,橙色招牌,白色字。店外有堆成幾座堡壘的曲奇餅,朱古力,奶粉,尿片,應有盡有。數天前,這裡被人蓄意縱火,燒了一座朱古力堡壘。批發店損失當然不太大,但卻引起其他店舖的憂慮 — 儘管他們不是賣水貨。

「正常的香港人都唔會行呢度啦」

例如華麗服裝店的女東主。「梗係會驚啦,梗係會受影響啦!」她的店,跟「同心」只隔了一個舖位。「如果有人搞搞震你都會驚架嘛。」燃燒彈事關人命,固然令人擔心。但做小生意的,最擔心的畢竟是自己店舖的生意。「梗係有影響啦,點會無呀!嗰啲人阻住哂正常啲人行路嘛!」她有點氣憤。「正常的香港人、買嘢嘅人,見到咁多人(水貨客),都唔會行呢度啦。係咪?來到都會兜路走啦,好簡單之嘛!就係咁囉。」對於做小生意的東主來說,生意受影響,可能被火災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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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姐和花姐(化名)的檔攤,在華麗服裝店對出不遠。桂姐賣雜貨,臘腸呀,醬料呀,花姐則賣菜。對於水貨問題,兩人同仇敵愾。

「成條街好似係佢咁樣。佢仲惡過你呀,嗰啲水貨客。你無計架喇,佢有佢搵食,都差唔多成年啦!」桂姐先說。「啲水貨客踎哂喺度執嘢囉。周圍塞哂,做生意就死啦,無人敢入嚟。」:花姐接著補充,然後又到桂姐,「一頭一尾,呢度一檔,呢度幾檔,個個踎哂喺度,中間呢幾間(指著自己的檔)咪死左囉!生意梗係受影響啦!」你一言我一語,就此勾勒出水貨客對巷仔街店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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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式理髮店的兩夫婦

當然,石湖墟內的「水貨黑點」,不止巷仔街。離開巷仔街,越過新康街馬路,鑽進店與店之間的窄巷,又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更加昏暗,更加齷齪的世界。裡頭有一連十數間批發店,舖面貼了告示牌,用簡體字列明各種貨品的價錢(以及帶過關後可得酬勞)。窄巷裡人聲沸騰,濕滑的地面上喼來箱往,氛圍神秘像油麻地果欄,又像昔日的九龍城寨。

這條狹隘的「水貨巷」,亦有其他種類的店舖,譬如是賣毛巾的攤檔,以及正好開在批發店對面的髮廊。這家髮廊地方小小,只容得下兩張椅,裡面的裝潢陳設同樣簡陋,踏進去就像回到舊時代的理髮廳一般。

理髮店只有兩個髮型師,一個是老闆,另一個是老闆娘。他倆姓陳,說的廣東話都夾雜濃厚的內地口音。原因很簡單:兩人是新移民,九十年代來港,定居上水,當年為了自力更生,便開始在這條小巷裡經營理髮店,迄今已近十五年。「我哋呢啲係小生意呀,唔想拎綜援嘛,咪自己做囉。我哋生活無咩要求架,搵到餐食就得架喇。」老闆娘一邊說,一邊從抽屜掏出幾瓶腐乳、酸菜。「我哋係食呢啲送飯架咋!」

「之前五千蚊,而家一萬二千蚊」

兩公婆在這裡默默剪髮,腐乳白菜也好好味。「以前都係街坊、熟客幫襯,小買小賣,邨入面的老人家呀,都會嚟。」但這一兩年,好景不常。「而家百分之八十都係大陸客,根本唔會幫襯,變咗無人來囉。」老闆娘更想起上年紀熟客對她講的一番話:「我驚畀人碰到跌到,我啲仔女要返工無人幫到我,唔敢來喇。」也難怪,窄巷裡,水貨客來,水貨客往,不時還有手推車呼嘯而過,別說老人家,一般人也不願來吧。

偏偏業主嚷著要加租。「以前五千蚊,而家一萬二千蚊,你話影響大唔大吖?」老闆娘說,有的舊舖為了生存,只得「割讓」舖位,分租予水貨店。「梗係有人問過我啦!我點答佢呀?話『等到出年先囉!』到我無生意做我咪要咁囉!」她慨嘆,若業主再加租,就不能繼續經營了。那怎麼辦?「攞返綜援囉!」老闆娘的語氣,滲著無奈。所謂「水貨客帶動社區經濟」,真的不知所謂。

訪問期間,一直是老闆娘在說。老闆一直在旁,默不作聲地剪剪剪。但原來,看似沉默的他,也跟水貨客爭執過。「一朝早返嚟,見到佢哋塞住門口,咪叫佢唔該借借,畀條路行吓,點知佢鬧返轉頭!」下刪數十句粗言穢語。「仲搵警察話我先生打人囉。」另一次,老闆娘勸水貨客別阻路,結果換來恐嚇:「信唔信我買兩桶紅油吖拿?」於是,又勞煩警察。「而家我連去廁所,去球場嗰邊,都要排半個鐘呀。點做生意呀?你話影響大唔大吖?」

水貨客為鄰近店舖帶來的,原來是無窮無盡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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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餐廳眾生相

離開窄巷,步進了一家茶餐廳。食物的味道不過爾爾,但裡頭就像舞台一樣,上演了一幕幕的好戲。有中年婦人突然闖進來,一手伸到水吧前的櫃面。準備扯走背心膠袋之際,被年輕女樓面喝止:「見唔見到呀,呢度寫住呀,請勿自取呀!」「成日都入嚟搶嘢,次次都話幫襯咗,一睇就知係走水貨啲人啦!」水貨婦人離開後,女侍應氣憤地跟全餐廳的客人,如此宣布。

這樓面姓王,這家茶餐廳是她一家人經營的,老闆自稱王太 — 應該是樓面之母 — 正躲在廚房裡炸豬扒。對於水貨問題,這家人累積了許多許多許多的怨氣。

「依家上水買嘢仲貴過貴過九龍或者沙田呀,因為無辦法,租金貴,一間舖閒閒地幾十萬,唔係藥房邊個做得起呀。我地呢度都七萬蚊租啦!」王太連珠炮發。「你話我做唔做得起吖?我要賣幾錢個飯吖?我碟飯唔係少架喎,杯茶啡唔係差架喎。你話幾難做吖?咁係咪做埋呢兩年我都要走吖?有數得計架!」連請人都變得愈來愈難。「35蚊都請唔到人,咪自己做返哂囉,唉,走一轉水貨都賺幾百啦。」

「佢哋自己帶埋麵包嚟食架喎!」

王太的茶餐廳亦在水貨批發店附近,人流 — 應該說是水貨客流 — 極高。這正是業主加租的原因。「佢見到你人流多嘛,個個都加,佢覺得隔離舖都可以租到幾萬。你一唔租,佢咪租比水貨客囉。」偏偏這些人流,根本極少光顧。「佢哋肚餓好少入黎食嘢架喎,自己帶埋麵包嚟食架喎!」王太慨嘆。「膠袋都拎埋我啦!」王小姐在旁插嘴。

水貨客少光顧,更加帶來衛生及環境問題。「個環境又差,佢哋成日嘈交,塞住你門口喺度執野,無辦法架。」連以往的熟客也不敢再來。「以前來幫襯都係呢區街坊,但依家少左喇,啲邨係老人家邨,佢哋直頭話唔敢入黎呀。驚嗰啲車呀,一拉一拉喼,驚撞親呀,有心無力。佢想嚟食,但話驚撞親,全部都幾廿歲。你話我地幾難做?」

言談間,王太說得最多的,是「無辦法」:「我地做得啲乜野啫小市民。政府唔好放咁多人落嚟咪得囉。就咁簡單。做乜都無用架。無辦法架喇而家,越來越難做。」無奈,因為今非昔比。「以前唔係咁架,幾有上水feel架。而家係無咗上水嗰種feel……」她不是上水居民,但在這裡開業多年,已生感情。

說到尾,最教王太氣憤的,還是那句「水貨客帶動社區經濟」:「依家得益嘅係邊個先?業主收貴咗租,帶動咗啲藥房,你估上水個個都有病咩。係咪有病呀,要咁多間藥房?我哋去買嘢,要買卷廁紙,佢真係唔願招呼我哋呢啲客架喎。搭的士又係排長龍(因為許多水貨客改乘的士到邊境)。你想搭的士?call定十字車就差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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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例:「個個都係搵兩餐啫」

也不是完全的一面倒。離「水貨黑點」愈遠的店舖,對於這問題愈沒有感覺。位於新成路的廣成冰室,就是一個例子。這家冰室已有五十年歷史,是石湖墟裡最著名的茶餐廳。店外貼著《飲食男女》的報道剪報,大力宣傳著它最著名的紅豆冰。推門而進,裡面食客眾多,完全不愁生意。

老闆崔廣成是個老人家,坐在收銀機後面,長期笑容滿臉。「我哋無影響,因為有嗰啲水貨客,個市容仲勁(即人多)。雖然佢係有啲唔守規矩,但係值得原諒架,咪叫人哋企埋啲囉,唔能夠用偏激手段架。係咪呀?無用架咁樣,係咪?個個都係搵兩餐啫!」別的店主說水貨客影響生意,崔老闆並不認同。「個市容一多,就多啲生意。真架。佢哋都要食野架。飲杯水都要幫襯啦,係咪呀?」

廣成冰室在上水開業半個世紀,早已看慣了這裡的變遷。「係,依家嗰啲藥房好多。上面興買呢啲嘢咪越開越多囉,租金咪扯高啲囉。無可避免架喇。係咪?對於做小生意嘅,咪多啲客囉。係咪呀?」崔老闆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最緊要實際。你唔得實際嘅,無生意做架。邊度都係咁架喇,揸住個宗旨嚟做野囉。係咪呀。哈哈哈。每一個區域佢興旺嘅,必定有佢一個原因,係咪呀。哈哈哈。」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客人遞來的鈔票,收得好好。

廣成冰室老闆 崔廣成
廣成冰室老闆 崔廣成

廣成冰室老闆 崔廣成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