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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水貨客 2】水貨生態導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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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們會去睇秦皇坑、晉科劍橋、猛鬼孝思亭、石湖墟藥房陣……」出發前,導遊如是介紹。行程聽起來,有幾分像大陸旅行團。

周六下午,上水火車站外照舊人頭湧湧。水貨客照舊拖起行李篋,或魚貫排隊等候磅重入閘,或偷雞插隊避開保安視線。上水居民照舊不吭一聲,垂下頭來,繞過人群,急步前走。

在水貨客與上水人之間,卻有數十雙眼睛,東張西望,不停眨動。他們,只是遠道而來參與「上水生態導賞團」的觀光客。

別誤會,這個「生態團」跟花草樹木、奇珍異獸毫無關係;「秦皇坑」、「猛鬼孝思亭」等景點,也不是甚麼歷史遺跡。一眾團友千里迢迢,長途跋涉地(最遠的來自西班牙)來到上水,只為了「欣賞」水貨客的生態。

「出發喇!」年輕導遊揚手大叫,大夥兒浩浩蕩蕩地出發。

導賞團開始前,北區水貨關注組先舉行公眾論壇。
導賞團開始前,北區水貨關注組先舉行公眾論壇。

 

導賞團開始前,北區水貨關注組先舉行公眾論壇。

理解團友如何理解上水

「上水生態導賞團」由「北區水貨客關注組」發起,這次已是第六次舉行。此前幾次活動,反應普遍平平,參與者頂多是十數人之譜。可是這一次,由於新組織「本土民主前線」打鑼號召,導賞團突然湧來數十張年輕臉孔,三五成群,自成一角。主辦活動的關注組顯然有點手足無措,只得把眼前的數十名團友分成幾組。其中年輕的政團成員走在前面,餘下的參加者稍稍殿後,接著出發。

跟旗幟鮮明、滿腔熱血的年輕人相比,墮後的這一班導賞團團友,令我更感興趣。這一行十幾人當中,年紀不同(最小的是導遊,乃中四學生;最大的,有幾個退了休的中年婦女),政見對立(有人對中國人咬牙切齒,認為必須勇武行事,也有人自認「只想睇嘢、唔想多事」)。

這班團友背景不一,卻有一大共通點 — 對於上水,他們坦承認識不深。有人說自己十多年沒來過上水,也有人每天在這裡上班,卻搞不清楚水貨客們在做什麼。對這個小鎮,以及眼前的水貨客問題,團友們都自問有點距離。因此,他們才願意付出寶貴的周末時間,一路向北,在導遊的介紹下,認識上水。

於是這天下午,筆者走在團友中間,跟他們一邊「觀光」,一邊傾談,從而描繪出這班好奇的外來者,如何理解上水這個地方。

團友俯視身處「秦王坑」的水貨客,忍俊不禁。
團友俯視身處「秦王坑」的水貨客,忍俊不禁。

團友俯視身處「秦王坑」的水貨客,忍俊不禁。

「上水,唔係人住的地方」

廿來歲的Kylie當空中小姐,家住西營盤。參與導賞團前,她對上水並不認識。對上一次到訪,已是中學時代。「都係導賞團嘅……不過係去睇石湖墟的民生百態,嗰時當然無呢個(水貨)問題啦。」自此Kylie再沒踏足此地,「住得太遠,都無乜機會嚟」。

那這次為何又遠道前來?Kylie指一指身邊那群水貨客,「因為平日睇到新聞,真係覺得水貨客好過分囉。大家身為香港人一分子,都應該要關心吓囉。」她說,許多人或會因為上水距離自己很遠,已覺得區內亂象與自己無關,但她沒這樣想。「一樣發生喺香港的地方,都係有影響囉。」

我們邊說邊走,途中遇見幾個講普通話的水貨客在爭執。「我真係覺得上水已經淪陷咗,已經唔係上水人的地方,已經變咗係for大陸人。」Kylie眼神有幾分無奈。「真係攞命。」

問她這刻對上水有何感覺。「梗係唔習慣啦。」習慣了港島區井然有序的Kylie,渾身不對勁。「唔會想係度住囉,唔會想係度生活囉,根本呢個地方已經係一個病態、唔係人住的地方。」她流露出厭惡的神色。

顯然,在她眼中,上水不宜久留。

把貨物運上的士的水貨客,引來導賞團的圍觀。
把貨物運上的士的水貨客,引來導賞團的圍觀。

 

把貨物運上的士的水貨客,引來導賞團的圍觀。

「有一次揩到佢啲痰!」

Kylie是幸運的,她厭惡上水,可以選擇從此不再來,但有些團友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係代表全公司啲同事來的。」在團友之中,張女士算是比較年長。她沒有前線那班年輕人的火氣,當年輕人們圍著水貨客,高聲指罵的時候,她會躲在後方,自言自語,「嘩咁危險嘅,我今日只係想睇嘢,唔想咁多事……」她坦言,這次參加導賞團,只為滿足好奇。

又或者是滿足同事們的好奇。張女士的公司位於上水廣場附近,服務的對象,正是上水人。「好多同事都關心水貨客呢件事,所以我咪代佢哋嚟睇吓囉!睇吓有咩景點,同埋了解吓關注組之後會做啲乜嘢咁囉。」她所代表的,是主張靜觀其變的外來者,只欲了解,但不想投入。

不過對於上水的水貨問題,她其實感受頗深。「每日返工一落車,就見到好多水貨客喺度分貨。」她最關心的,是最埋身的衛生問題。「 內地人好唔習慣守法同清潔,成日都吐痰,有一次我返工的時候仲揩到佢啲痰,嚇死我呀。」

她一邊好奇地看著「秦皇坑」內的水貨客在排隊,一邊不住慨嘆:「呢班人令到呢個地方變得好滋擾。」

對導賞團團友來說,上水街上的一切,都很新鮮。
對導賞團團友來說,上水街上的一切,都很新鮮。

 

對導賞團團友來說,上水街上的一切,都很新鮮。

「冰山一角啦!」

也有團友看得比較開。

梁先生,全程開著「食花生mode」,舉起手機不停拍照。在通往晉科中心水貨倉的路上,有年輕人發現鐵絲網上繫著水貨店的宣傳告示,忿然拆下。梁先生來不及拍照,淡淡地拋下一句:「影完相先拆吖……」

他說自己經常路過上水,返大陸。「不過會盡少在繁忙時間經過,寧願一大朝早或者好夜經過,因為知道係好多人嘅。」時常來往中港兩地的他,也當過業餘水貨客。「試過幫吓朋友帶啲貨,不過好少嘢啫。」也許因為如此,梁先生對水貨問題沒太大感覺,今次參與導賞團,也只為理性地「了解吓水貨客的運作」。

他反而想起昔日的上水。「呢三十年來,上水梗係改變咗好多啦。以前細個都會經過,半夜時候,豬欄車會運豬落嚟,好臭。」每一個人,似乎都有一套對上水的舊印象。那現在有何感覺?係諗唔到連工業區都咁多人囉……不過都係冰山一角啫。」

水貨客蹲在地上,把生猛龍蝦包裝塞進行李箱。
水貨客蹲在地上,把生猛龍蝦包裝塞進行李箱。

水貨客蹲在地上,把生猛龍蝦包裝塞進行李箱。

「好似燕雲十六州,割讓咗畀蠻夷」

當然,也有團友比較激動,尤其是年紀愈輕的,愈本土。

Apeiron的上衣黑底黃字,寫著「生於亂世有種責任」,顯然是關心政治的年輕人。「我會覺得上水、尖沙咀、旺角都係香港人的地方,而呢啲地方就畀好多外來人士佔據咗,喧賓奪主,影響香港人的生活同埋本身的利益。」他指手劃腳。「所以作為屋主我們有必要清潔、大掃除,趕走返啲垃圾,呢個係大家身為香港市民,應做的責任同義務。」

他對上水的理解,以至參與導賞團的原因,都呼應著本土思潮。「對上水咩感覺?淪陷囉。我記得有個上水原居民同我講,上水呢度無架喇,已經係大陸,唔係香港。」Apeiron頓一頓,笑一笑,「exactly係燕雲十六州,割據左比蠻夷,咁囉!」

原來他不是第一次參與這個「水貨生態導賞團」。「用一啲比較溫和、非勇武的方法去達至一啲效果,呢條路係OK嘅。」那為什麼要重覆地來?「好簡單,上次黎咗之後,警察即刻做野,趕走啲水貨客,有用吖嘛,即時見效。」他認為參與導賞團,也是一種社會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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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畸形,畸形」

團友之中,以陳小姐的背景最有趣。

她移居西班牙多年,兩三年回港一次,每次都住在外婆在上水的家。所以對於上水,她別有一份感情。「次次返到嚟,一次shocked過一次啦。」她最記得2010年那次經歷,「去羅湖方向的火車充滿咗啲推住一箱箱嘢的人,以前唔會有咁的事發生,成個月台都係一箱箱嘢喎!」她猶有餘悸。「成個香港突然爆炸,充滿咗水貨客同大陸人,我係好驚嘅。」

居於外地的她,對邊界城市習以為常,「好普遍,啲居民去第二個國家揸架車去買嘢」。但上水現象,仍然令她大吃一驚。「呢個咁畸形的現象,世界其他地方都唔會見到,唔會好似呢一種黐線地螞蟻搬家咁樣,搶哂啲嘢,跟住一個個人用手推的方式過境。」陳小姐一邊苦笑,一邊說,這種搬運方式完全沒有效率可言,而且「呢種咁畸形的商業活動,仲蠶食咗我哋啲空間,我覺得好慘。」

我們一路按照導遊指示前走,陳小姐不住慨嘆。「都係因為我地有大陸呢個咁畸形的鄰居先會咁囉,咁大陸講到自己好有錢嘛,你咪直接入口囉,點解要咁白痴搶人家的零售貨物,搶返去嗰邊轉賣?個過程係非法的,只係因為你已經賄賂哂嗰邊的海關,集團式經營,先可以運作到成個非法的行動。」她只有咬牙切齒。

「不過都無咩辦法。」

*   *   *

奇觀教人好奇但疲累

個多小時後,導賞團完結。團友們帶著旅途中建構「上水印象」,徐徐步往上水火車站,準備歸家。

火車站外,水貨客照舊拖起行李篋,或魚貫排隊等候磅重入閘,或偷雞插隊避開保安視線。上水居民照舊不吭一聲,垂下頭來,繞過人群,急步前走。至於導賞團的團友們,大概倦了,對眼前情景,再也沒有好奇。大家只是低著頭,順著人潮,走進月台,等候南行的火車。

「往紅磡的列車即將開出……」

當好奇的眼睛變成了疲憊的目光,這次「上水生態導賞團」究竟有沒幫助團友們理解上水?還是它只是持續地確立那些早已在網絡流傳的上水奇觀?作為關心上水,以至關心香港的人,我們除了跟隨導遊指示,舉起相機,睜開眼睛,放大情緒,欣賞畸形生態,還可以做些什麼?

「嘟嘟嘟嘟嘟……」

車門關上,上水又在眼前消失了。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