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訪現役警員阿峰:為了撐七警、吐冤屈、反盧偉聰,我的同事100%出席了大集會
背景為2.22的撐警集會
「我認識的夥計全部去哂,100% 去哂。大家去到又自拍又打卡,好像黃絲去佔中、六四集會咁。」現役警員阿峰(化名)說。
2 月 22 日晚,四個警察協會,包括香港警察隊員佐級協會 (JPOA) 及警務督察協會等,於太子警察遊樂會舉行特別會員大會。員佐級協會主席陳祖光當晚宣布,合共有 3.3 萬人出席,遠超預期。
當中許多都是阿峰的同事、朋友,以及他們各自的家人。陳祖光受訪時形容有「半支警隊」出席,所言非虛。
從媒體當日及事後的報道,大眾已對集會的內容知得一清二楚 — 例如有台上講者稱要「演繹」平日警員被侮辱的情況,突嗌咪大叫「屌你老母」,全場拍掌和應;又例如有人(同一講者)將香港警察比喻為二戰時期的猶太人,稱像被納粹德軍迫害。
但對於這「半支警隊」的行為、情緒,以至心理,不少公眾無法理解,甚至滿腦問號 — 這班究竟是什麼人?真是平日道貌岸然的警察嗎?是什麼驅使他們收咗工都要出席集會?是真心認為七警「無做錯到」?是要爭取設立辱警罪?抑或另有原因?
「件事唔係咁簡單。」
當差多年的現役警員阿峰認為,成千上萬的夥計出席集會,為的是三個層次的原因:(一)七警、(二)「屌你老母」、(三)盧偉聰。
事情要由七警案宣判一刻說起。
阿峰的警員委任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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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撐七警
2 月 17 日早上,法庭就七警案判刑,七名被告同被判入監兩年,不准緩刑,網上世界一片歡呼,但警隊內部則大受打撃。阿峰形容有兩種情緒在警隊蔓延,徘徊不散。
一是憤怒。阿峰說,當日在差館飯堂一聽見新聞報道,在場全部夥計都拍檯爆粗,認定法庭判得太重。於是,無論飯桌上,抑或 WhatsApp 群組內,大家開始力數不少法庭以往的裁決,如數家珍。「不停拋啲舊案例出來,啲黃絲判社會服務令,呢個就感化,呢個緩刑……不停咁講『法院判刑不公』。」
同日,在基層警員間民望甚高的陳祖光見記者,表示不排除以一切合法可行的行動,協助七警討回公道。阿峰的同僚義憤填膺,甚至覺得「你(陳)講咩我哋就做,幫得幾多得幾多」。
第二種情緒是哀愁。阿峰形容,七警判刑後許多同事心灰意冷,年資較深的「老師傅」居然勸「新仔」別再當差,就連不少主管級人馬亦開始質疑「當差的意義」。
「當差為乜嘢呢,點解會搞成咁呀,仲有咩意義呀……」
阿峰認為,在許多警察眼中,七警根本無錯,不少人甚至直言「如果我在場都會照打」。今天眼見同僚竟要面對兩年刑期,大家不知所措:「我哋以後做警察應該點做落去呀?」
他覺得不解。「對,七警是慘,任何因公坐監的同事,無論幾錯,都慘,都值得可憐。但這件事衍生的力度,不會大到你反思我為何要當差嘛……我好唔明,一頭霧水。」
2016年6月22日,「七警案」七名涉案警員步入法庭應訊。
警隊愁雲慘霧 猶如日軍殺到
他同樣不明白的,是大家為何愁雲慘霧到「好似日軍打到嚟咁」。「從眼神看得出,他們是真心的。同事兜口兜面撞到,一定講這件事,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講波、馬、女人,要不就股票。不知為何突然咁精忠,波、馬、煙、酒都無哂,只講七警。」
事態發展甚至令他懷疑,這種集體情緒是由某些政治團體、建制網媒推波助瀾而成。「人就好簡單,人家支持、同情你的團體,你的情緒自然會這樣。」警隊亦然。
當悲哀和憤慨兩種情緒繼續蔓延,警隊內部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
「碰巧」遇上員佐級協會確定集會細節,警隊內部氣勢之高昂,不難想像。「這是一個 turning point。同事的悲哀氣氛好快化為熱血。」阿峰身邊所有同事都決定要出席,慢慢地形成一種風氣。「我無壓力,只不過感受到,成班同事都好想你去,大家去做件為大家好的事啦!當然你不去,都吹你唔脹。」
這算不算壓力?見仁見智。總之事實就是,阿峰最終沒有出席 — 但又向其他同事撒謊,說自己去了。
「我問自己,點解要去先?我好同情七個同事?不。我不是不同情他們,但之前有更多更值得同情的同事,例如廟街桑拿案兩個夥計,警隊都從無做過什麼,那為何要特別同情這七個同事?」
阿峰認為七警兩年刑期雖然重,但重得有理由。「喂,你七個警察在法官面前顯示一個怎樣的 image 先?就是明明影到你七個,你都唔認。你話認罪求情,佔中承受壓力大,法官都有理由輕判。悔意你無,求情信又無乜,法官想輕判都找不到藉口。」
總之,他不同意以「撐七警」作為集會的理由。
陳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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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我委屈
然而撐七警只是集會的最表面原因。阿峰認定,假如單單為了支持七警,許多夥計根本不會付出私人時間參與集會。
第二層次的原因,是「我有壓力」。佔領運動後,有一整代香港人對警隊失去信任,阿峰形容前線警員日常的執勤工作的難度,因而劇增。
一般警員有兩大日常職務 — 查身份證和票控違例泊車(告車)。阿峰說,以前查市民身份證,大家通常乖乖就範,但近年隨著警民關係對立,加上市民對法例認識加深,愈來愈多人不服從。阿峰試過花三、四十分鐘,就是為向一名市民解釋查身份證背後的法律依據。「工作的暢順程度有所影響。」
他又舉例,近年經常有市民不停致電警方,「熱心」投訴哪裡有違例泊車,警員趕抵現場抄完牌,過了一會,對方又再致電報料。前線警員疲於奔命。再加上抄牌時,不時會被車主怒罵,許多警員因此覺得委屈 — 但這不是很奇怪嗎?警察明明接受過嚴格訓練,抗壓(或抗粗口)的能力理應不致那麼「玻璃心」。
阿峰揭曉答案 — 同袍的怨氣不僅源於日常執勤與市民的接觸,更來自網上世界近年對警隊的指控。
佔領運動後,香港警察成為全城焦點,個別警員的一舉一動,長期暴露在鎂光燈下。「基本上,你著得軍裝,出街伸隻手搲搲痕,第二日都極有可能在媒體出現。」阿峰指,現時網上不少人,甚至媒體機構,都以針對警察作為主要 agenda。警隊一有犯錯,傳媒就鋪天蓋地大肆報道。什麼「傑出休班警系列」、「當更警又得一分」,「香港警察無個好人」,類似論調在社交平台反覆出現。
偏偏許多警察自尊心強,十分介懷。
「有些人放職業放得比較重。有些老師傅,就像《新紮師兄》咁,十七、八歲已入 cadet school 想做警察,做到現在四、五十歲……你同佢講『有種罪犯叫休班警』,佢真係會崩潰……唔係,佢會同你死過。」
萬人大叫「屌你老母」及「我們就像猶太人」這種以受害者自居的觀點,由此而起。
形象破滅、自尊受損 警察要宣洩
阿峰又覺難以理解。「你又不是 CP(警務處處長),點解要咁在意自己職業的 public image 呢?我只不過是收三萬幾人工的警察,處理 day to day 工作才是我的職責。去挽救警隊形象?我們無能力做,咁點解要放咁多精神?」
但正正因為形象破滅,自尊心受損,許多警察更在意團結,以至「唔可以衰畀人睇」。 集會的 3 萬 3 千人中,許多都懷著這樣的心情。
「他們本身已很不開心,覺得不應該這樣,『我日日返工咁辛苦,點解你會覺得我咁衰?』」警察最初大惑不解,後來不理那麼多了,總之找個渠道宣洩。
「如果今次(集會)只得小貓三兩隻,即係話畀人聽我哋好恰啦。」阿峰親耳聽過同僚說過類似的話。而他沒好氣。「工作上遇到困境然後成班麻甩佬企在草地上嗌,我覺得係好柒的事。我不嬲好抗拒呢啲嘢。」
資料圖片:2.22撐警集會
警隊內部的「集體委屈」,同時衍生有關辱警罪的討論。阿峰的同僚全部舉腳支持立法,「我問十個,十個都咁講。」出自既得利益者口中,絕不出奇。而阿峰竟然反對 — 原因是現時的法例(《阻礙公職人員執行職務》)已足夠保障警員執行職務。譬如說,若警員要求市民出示身份證,對方不從,已算是阻礙公職人員執行職務。既然工作不會受影響,那為何還要另外立法?
「我明白同事成日比人屌,唔開心。但警察出來做嘢,不是求氣,總不能夠因為我做嘢唔開心,就成立個法例令你開心啲。」警隊內像阿峰這種想法的人,肯定是極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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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層:盧偉聰
警員自覺壓力大、受委屈,是集會的第二層原因;但同時又引申出第三層原因 — 對警隊管理層,特別是警務處處長盧偉聰的不滿。
既然日常工作難度增加,暢順程度下降,前線警員自然期望管理層出手。那可以怎樣向對方表達意見?「唔通曠工咩?唔通自己走上警察總部 42 樓搵處長咩?唔可能嘛。」適逢有此大集會,正是最佳機會表達「民意」。「我們有咁多人推咁多人出去,好聽就是畀 support 你(管理層);唔好聽、現實的,就是畀壓力你,要管理層正視整個警隊工作環境的轉變。」
矛頭直指盧偉聰。
盧偉聰(香港警察Facebook片段截圖)
「同事成日講哂粗口屌佢,個個都好想佢落台。」阿峰形容,身邊「接近 100%」同事非常不滿這位文官出身的警務處處長。
其一主因是跟前任反差太大。「曾偉雄好得夥計支持,第一佢講嘢夠型啦,第二佢真係做實事,任內好多建樹,改善警員每一日面對到的問題。」阿峰舉例說,因為工時長、壓力大,以前警隊無人願意入 CID 工作,但曾偉雄上任後一舉解決了這問題,令同事信服。佔中一役,更使曾偉雄在警隊內部民望高企。
雖然佔領運動亦同時將香港警隊的運作,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臨界點。阿峰指,經此一役,無論是前線警員的工作壓力,以至拘捕、檢控程序的漏洞,都需要管理層認真檢討,從速作出改善方法。曾偉雄離任,盧偉聰接棒,警隊上下對他本有期望。而結果,大家失望。
「佢根本無為前線工作做過任何建樹囉。真係無。」阿峰批評。「同事處於佔中之後,都想你做啲嘢嘛,實際的,改善工作程序、環境又好;唔實際的,講下嘢提振士氣,都好。」
「佢都係冇做嘛!」
警員反盧偉聰 始於旺角騷亂
這種「無為而治」的風格,似是盧偉聰刻意而為的結果。他上任的第一日已向傳媒表示,上任後希望加強與市民,多解釋、交代警隊行動與決定背後的原因,望市民多體諒,明白前線工作的困難,達致警民互相尊重。很明顯,與「鷹派」曾偉雄相比,盧偉聰較為看重公眾形象,作風偏向「鴿派」。
阿峰形容,前線警員起初對盧的作風抱觀望態度,但直至盧偉聰上任 9 個月後發生的旺角騷亂事件,大家對處長的態度由觀望變成極度反感。
「點解咁憎佢,就由旺角暴動開始。」
資料圖片:旺角騷亂
阿峰透露,在不少警員眼中,旺角騷亂當晚警隊部署、戰術是「一場災難」,完全不能控制場面。而管理層事後向內部的解釋,亦無法令人信服。由於盧偉聰作風偏軟,向來看重公眾形象,許多警隊成員因此認定,警隊當晚之所以沒有使用更高級別的武力,或執行應有的戰術,全因盧事前已下定指示。
加上騷亂當晚處長未有到現場,直至翌晨特首梁振英發言表明撐警隊,又往醫院探望受傷警員,盧偉聰仍未現身,警隊內部更不滿。
「有無搞錯呀,你出來扮下嘢都好吖。」
同日下午,盧偉聰終於開記者會,會上雖多次以「暴徒」形容示威者,又將事件定性為「嚴重騷亂,以至暴亂」,卻一直拒絕明撐向天開鎗的警員。直至六日後,他受訪時才加上「臨危不亂」等讚賞。阿峰等前線警員看在眼內,極其憤怒。
「成個旺角暴動的事件,盧偉聰的處理手法令警隊上下都好憎佢。」
「處長不支持前線警員」這印象,從此在警隊內部揮之不去。近月的七警案,被告收到過千封求情信,卻不包括盧偉聰,再次印證這印象。「所以點解啲人咁唔鍾意盧偉聰。」
諷刺的是,盧偉聰這些舉動,用意本應是改善警隊形象,以至警民關係。但兩年下來的結果,卻是兩面不討好。警隊內部既想他下台,公眾亦對他沒好感。
到上星期,阿峰不少同事終於決定,要以集會向盧偉聰施壓。「起碼要令 CP 知道警隊基層有好多怨氣。就算七警案睇死你個肥仔(盧偉聰)唔會講啲義憤填膺的說話,但起碼會做返啲嘢,安撫同事的情緒,方法有好多,例如工作程序做好少少,或者福利上面幫你爭多少少嘢。」
三個層次的集會原因之中,這一個最令阿峰動搖。
「我認真諗過,是否要參與呢件事,令高層壓力更加大,令它對我們前線的 welfare 會好啲。」
「如果單純是這樣,我想我當晚已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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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名建制議員出席22.2撐警集會
Hidden agenda:政治籌碼
但阿峰最終還是藉詞缺席。全晚他隔著電話屏幕,盯著 Facebook 被認識的所有同事以自拍、打卡洗版。
「我無去,因為我諗深一層,件事唔係咁簡單。」
令阿峰始終不解的是,警方對待七警的態度,跟以往有太大分別。「點解咁耐以來,咁多同事因公事坐監,有些更加唔抵,force(警隊)都無咁樣幫呢?喂,警隊一向都係咁冷酷無情啦,點解今次忽然咁熱心呢?」他認為有點不妥。
「整件事是有些政治因素 involve 入去。」
當日的撐警集會,又或「會員大會」,有不少建制派議員出席。他們坐在貴賓席上,向集會人士揮手示好。此情此景,正好印證阿峰的懷疑。
「好 obvious 喎,點解會場入面咁多議員呢?譚惠珠是正常的,她本身是 JPOA 永遠榮譽主席;葉劉我都理解,她是前任保安局局長,對警隊有特別感情。」阿峰續道。「但另外那班蝦兵蟹將呢?他們不嬲同警隊無任何關係。」集會結束後,這批議員紛紛表示要設立辱警罪,阿峰認為用意明顯。「咁係咪抽水呢?我覺得係。」
「我不想成為政治籌碼。」
所以他最終缺席。
但是,由 3 萬 3 千人組成的政治籌碼,已經大得令全港市民目瞪口呆。一切,都回不去了。
2月22日警員協會集會,過萬警員出席。
警員阿峰
文/亞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