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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同袍說】重訪現役警員阿峰:我們形象無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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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佔領落幕後不久,警員阿峰(化名)曾經接受《立場》訪問。言談間,他為佔領期間警隊出現服務政權的情況,咬牙切齒。談到暗角七警,忿忿不平的他更痛斥管理層,竟公然為失德警員撐腰、籌安家費。

「點解咁唔公平嘅,個世界?」當日他這樣質問。

如是者,差不多一年過去。無論是香港大眾對雨傘運動的感情牽絆,抑或阿峰自己對警隊的批評指控,都似乎隨著時間推移,而陸續消減。

「當時投放咗好多感情,現在拉返後,成年喇,好多事都沉澱咗。」

唯一不變的是警隊持續低落的形象。以今年六月港大民意研究計劃的調查為例,市民對香港警務處表現的滿意程度已跌至 20.9 %,再創回歸以來的新低。

這不難理解。在七警依然逍遙法外,朱經緯仍舊安然退休的當下,不少香港人對曾經賴以自豪的警隊,已經失去信心,甚至失去信任。

「當日警隊高層企到咁硬,對成個警隊有咩好處呢?我睇唔到。先別說警隊有無做錯,別說警隊值不值得擁有這個對待……」

就算阿峰自己也偶爾為警隊不值,但他不得不承認:

「這件事對警隊的害處已經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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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個人無影響 「都溝到女吖!」

很明顯,這次再接受訪問的阿峰,比起上一次從容、平靜得多了。今天回望,他說自己當時投入了許多感情,因此對警隊的做法以至同僚的態度,都有很多不滿。

但如今,就如曾經躁動的香港平民一樣,他自覺變得抽離。當日波動的情緒,也漸漸沉澱。「咁又點呢?生活都係繼續啦,我都繼續撈架啦。」一年過去,他甚至有種全個香港白忙一場的感覺。

「其實香港有咩改變咗呢?好似無。你話香港政制,咪又係咁。當時(示威者)好有熱誠出來,收尾咪又係咁。警隊成員,打完這場硬仗,咁又點呀,有無加官晉爵?咪又係無,咪又係第日返工。」這或許也是許多香港人的感覺。

但對當時立於風口浪尖的一個個警察來說,佔領真的如流水一般,杳無痕跡嗎?

阿峰形容,從個人層面上,警察們其實真的沒受什麼影響。佔領期間不少人曾與身邊當差的朋友鬧翻,甚至掀起一股 Unfriend 潮。到事件落幕再過了好幾個月,阿峰認為這些傷疤,不少已經復原。「大家冷靜下來,睇返哂成個人,開始會諗返,你同佢做朋友,係咪單純因為政治立場,就要由朋友變做憎左佢呢?」他說,最終的心結都只有一個:這個朋友還是否交得過?

「好多 turn out 都交得過。」

相識多年的朋友如是,那情侶呢?佔領時期,曾有人發起杯葛異性警員的行動,現在又如何?阿峰輕輕一笑,說:「經過這場黑警風暴黑咗咁 Q 耐呢,我的同事出去求偶有無影響呢?」

結果出人意表。「無!絕對無影響,男同事女同事都無影響。」這多少反映大家現實的一面。「你話係鍾意佢份工作帶來的福利,或者乜都好啦,總之都無影響。」

「咁溝仔又無問題,溝女又無問題,人工又無少到,基本需要都解決到……」他忍不住笑。

「咁就無乜問題囉。」

一年過去,個人層面上,警員確實沒受到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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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不滿警隊的蛛絲螞跡

但只限個人層面。作為一個整體,警隊在大眾心目中的聲譽及公信力,卻在插水式下跌。

市民對警隊的不滿,既體現於硬繃繃的民調數字,又在日常警民的接觸中逐漸浮現。

阿峰強調,表面上這不易發現。「香港人好得意的,他在網上鬧『死黑警』都好,但在街上你查佢身份證,佢又會即刻,『係係係阿 sir!』」總之恭恭敬敬。「所以在執勤上,我真心感覺不到。」

然而阿峰卻提供了兩個例子,作為蛛絲螞跡,說是市民對警隊不滿的反映。

第一是「報假案」。「佔中之後,真的多咗好多交通違例舉報的數字,係多咗好好好多,個數目係你唔敢相信。」阿峰說,出現這情況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佔領後大家喜歡胡亂泊車,而是「擺明玩嘢」。但報假案不會被追究嗎?阿峰解釋,交通違例的投訴大多都很主觀 — 就算警員接報後並無其事,報案者亦可辯稱「之前我見到喎。」當然,警方也可以搜集證據,揭穿謊話,甚至向報案者追究,但這卻極其浪費時間。因此警隊根本不會這樣追查。

「總之就係得閒無事係咁報(案),報到你哋唔得閒。」阿峰說。「作為前線警務人員,我絕對感受到多咗這種惡意的舉報。」

第二個例子源於阿峰的個人經歷。話說這一年他需要到某個偏遠地方接受警隊培訓,而要到達該地點,就只能依賴某條巴士路線,「所以在課程開辦的時間,車上全部都係警察同事,你睇樣就知。」神奇的是,這架「警察巴士」偏偏貼滿了許多指控警察的貼紙,「黑警」呀,什麼都有。「咁你知咩一回事啦。」明顯有人知道這是「警察巴士」,「悉心佈置」。

「人係有情緒的動物,你見到時都會諗,點解我咁乞人憎呢?點解人家會咁樣睇我們呢?」阿峰說,公眾對警隊集體的不滿,就藏在這些細節之間。

不滿的情緒,不是公關工程可以解決的。

「你警隊有咁多錢扔去做 PR,點解唔做返好?人家高登仔邊有錢做啫,打幾篇嘢就打沉你警隊 reputation。你話警隊 PR 的費用成千幾二千萬,點解 build up 唔返?」阿峰因此認為,市民對警隊的負面印象極深。

「這是無得爭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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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偉聰:對外對內的柔軟手腕

過去一年,警隊最明顯的公關舉動,是由盧偉聰取替曾偉雄,成為警務處處長 (CP)。

「好明顯警隊,或者政府俾佢的任務,就是降溫啦。」

眾所周知,後者向來強硬非常,阿峰說他連對待夥計亦是如此。「我都唔明點解出面話佢(曾偉雄)姑息養奸,佢覺得要撐你的就點都撐。」或許七警、朱經緯正是例子。「唔值得撐的,佢會好鐵面,無情講的。」對於傳媒曾偉雄也一樣毫不客氣,不怕得罪,「你咩我,我咪咩返你囉,阿爺嗰隻 style。」

然而,阿峰又不忘補充,曾偉雄的強硬態度確實令不少同袍產生好感,「在他們眼中好暢快,覺得爽呀,CP 終於硬淨。」

但剛上任幾個月的盧偉聰,處事手法卻明顯有異。「佢係一個比曾偉雄識 PR 的人,講嘢面面俱圓,個姿態係『我而家要救警隊的形象』。」最明顯的例子,在於盧上任不久發生的「拉錯智障男」事件。阿峰認為,根據現時警隊程序,這件事同僚並沒明顯做錯,因此若事情發生於曾偉雄年代,肯定不會有警隊高層出來道歉。

但這一次,警隊新界南指揮官卻罕有地表明,為事主及家屬帶來不愉快經歷「表示抱歉」,並對事主及家屬現時所面對的困難,表示十分關注及慰問。

「我不相信這是指揮官自己意志的決定,因為這是關乎警隊 public relation 的事。」阿峰認為,在公共關係的層面上,不一定要做錯才道歉。盧偉聰選擇這樣做,正好反映他對警隊形象的重視。

但認定警隊並沒做錯的同事們,會因此而氣憤嗎?「盧偉聰高就高在呢度,以前鄧竟成會自己出來道歉,而家佢唔係,叫新界南指揮官,都係代表警隊吖,都好高級,助理警務處長,但又未至於話成個警隊一齊向你道歉。」而且警隊的聲明,以至盧其後見傳媒的反應,亦從未說明警隊做錯事,「係好 tricky 的。」

阿峰頗認同這做法。「鄧竟成嗰隻道歉呢,我完全唔同意;曾偉雄嗰隻又 over 咗,盧偉聰so far……最少我自己覺得唔會打撃到士氣。」

更重要是這位處長懂得收買人心。以往警隊有個傳統,處長會定期接見前線警員,但邀請的準則,多以豐功偉績的夥計為主。但近月盧偉聰卻在警隊內部推行名為「早點有你」的活動,每星期另闢一天,跟前線警員共晉早餐,更刻意講明,「叫 formation 揀一些乜獎物獎都無的 officer 出來。」不要豐功偉績,只要普通警員。

阿峰認定這是形象工程,旨在收買人心。「就係話比同事聽,我其實好親民架,對外對內都係好柔。其實就是為佢對外柔,而在裡面鋪路。」要對外改善警隊形象,或會得失裡面同僚,因此盧偉聰未雨綢繆,「打定補針」。

警隊招募:少了「正常」的人,多了「呢啲人」

新處長不過上任四個月,形象工程效果未見。

相反雨傘運動後警隊形象直插谷底,招募過程就因而受到影響。

阿峰形容,以往警隊的招募程序,大多傾向聘請一些「合理」、「正常」的人,即是社會上的大多數。而他自己加入警隊前,亦是一樣:「對警務工作有少少興趣,人工又 OK,就入咗嚟。」招募這些合理、跟社會大多數人個性差不多的新警員,對警務工作也有好處 — 起碼執勤時你大概會猜到一般市民在想什麼。

但佔領過後新加入的警察,卻似乎有點不同。他觀察到新同事之中,出現多了兩種人:一是不問世事,不食人間煙火,盲目衝著人工而來;一是「警痴」,「好 extreme 撐警隊的,未出世仲係蛋白質,已經想當差。」

「Recruit 多咗呢啲,未必是一件好事。」

阿峰親身跟一些新同事談過,問他們為何在這風頭火勢還當差。結果,許多新同事都這樣答:「本身都想當差的,睇完佔領事件,覺得警隊的處理手法好好,好專業。」他自然啼笑不得。

「拿,呢樣嘢我好有保留!」

他甚至無法理解這些新加入的同事在想什麼。「如果我後生的時候,經歷過佔領事件,唔好話我咩立場吖,都未必即刻想當差啦!後生仔在朋輩的形象好緊要。香港人鍾意睇定啲先架嘛,服票係咁跌都唔會低頭鳩衝啦。」那何解有些新人會搶購「警察」這種插水股票?

「我都睇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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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隊濫捕?「見仁見智」

而對於大部分正常的香港人來說,警隊之所以形象插水,多少因為事情尚未解決。

近月法庭審理佔領的案件,屢屢揭露警隊內部犯錯連連 — 庭上不止一個警員被法官直斥供詞不可信;而翻查數字,不少被捕示威者後來亦被律政司撤銷檢控,整體定罪率低於三成。因此,外間開始出現聲音,抨撃警隊濫捕。

對於這點,阿峰認為是「見仁見智」。他解釋,一直以來,警方處理同類事情都採用「事後拘捕」的方式,即是經過搜集、分析過現場證據後才作出拘捕。深思熟慮之下,被捕者入罪率自然較高。但這次佔領事件規模之龐大、性質之特殊,警隊為控制場面,卻探用了即場拘捕的方法。

阿峰指這才是很多示威者被捕,卻甚少被定罪的最重要原因。

「事後冷靜睇返成個警隊、律政司署的檢控機制,是有好多值得改善的地方。」這是阿峰的總結。「因為未試過咁大規模的拘捕,咁大規模的搜證,大家無共識,亦都無機制,未來可做好啲。」

暗角七警 「算有交代」

上次訪問,阿峰提到自己是個「不黃也不藍」的警隊成員。這次再談,他依然有為警隊辯解。提到佔領時期的示威者,他批評稱,「對家唔好再話示威者無出手打警察,我唔相信,大家都唔會相信。」

縱然如此,這位「不黃也不藍」的警員跟許多香港人一樣,對警隊某些錯失耿耿於懷。

說的當然是「暗角七警」和「朱經緯案」。

大半年前,阿峰也曾經為七警案非常忿慨。如今他說自己「氣憤的感覺少咗」。雖然大眾尚未看見心目中理想的結局 — 七警被帶上法庭,接受聆訊,甚至被判入獄 — 但阿峰認為,這件事已經有所進展,警方已經完成咗調查,程序上亦需要留待律政司給予法律意見,決定是否檢控。「程序上已經係好公平。」

他不否認調查工作確實緩慢,但又認為既然警隊已呈交調查結果,也算有所交代。「因為警隊總不能夠將七個人就地正法嘛,程序上亦不容許就咁將這七個人帶上法庭,一定要拎律政司意見。」

責任明顯在袁國強身上。

話是這樣說,但對於七警一案的好些細節,阿峰至今未息怒,例如當時公然為他們籌錢打官司,「點解你警方咁公然咁幫佢哋,而之前有更多同事因為一些更加好的理由,而應該獲得這個待遇,點解你唔俾佢?」他還記得事件發生後,不少同袍「幾千幾千蚊咁」把錢塞進警隊為七警而設的捐款箱。雖然不可思議,但他也接受同僚這種心情,「前線警員日日比示威者鬧,有七個人幫你揼咗佢,梗係痛快啦。」

但問題是管理層絕不能一樣感情用事 — 阿峰如此認為。

「有些事你唔可以投放感情。以後的同事,還有什麼規矩去跟呢,於這類事情上?所謂禮崩樂壞,係咪?」他想一想,再說。

「這件事(為七警籌錢)是錯的。」

朱經緯案 「手臂伸延?你唔好玩啦!」

至於朱經緯,阿峰稱這位警司在警隊內部聲譽甚佳,是「許多人口中的好長官」,跟那些為明哲保身而躲在後排的高層不同,朱經緯從不怕站在前線工作,「所以同事是好 buy 的,警隊是好 buy 的。」

因此他能夠理解為何警隊選擇姑息朱經緯的惡行。「若然警隊將一個肯走上 frontline、咁高級的警官掟上法庭審訊,在前線同事眼中 reputation 咁高的一個人,因為這件事而收監呢,對前線的打撃係好大的。」阿峰認定,警隊因此而拖延事件,甚至令他安然退休。

當然阿峰絕不同意朱的做法,「手臂伸延?你唔好玩啦!」但又認為作為警務處長的,不能不考慮麾下二萬多夥計的想法,「唔能夠置之不顧,只顧住所謂公義。」

這豈不荒謬?「係架,我都覺得好反邏輯的,你肯唔肯企出來前線做嘢,應該講緊合法咁做嘢嘛,唔係講緊你非法咁做嘛……」

「但警察諗嘢係咁的。」阿峰苦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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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樣用把槍,就係問題」

好了,就算暗角七警和朱經緯案都解決,其實警察的形象已很難挽回。

阿峰大表同意。甚至乎,他認為這根本是警察的本質。「警隊的工作性質不嬲都係咁受爭議,全世界警隊形象都係差,美國如是,英國亦是。」那何以香港警隊從前聲譽還算不錯呢?「一來大家蠢啦,唔知實際上警察點做嘢,唔知實際上警察的工作是什麼;二來是電視渲染,香港人真係好 buy。」

亦因如此,阿峰才斷定警民關係很難回復:「麻甩少少講,好似一個女人,披住面紗你覺得佢好索,佢好索好索咁同你舞咗好耐,最終面紗跌下來,就係咁樣。」

他認為現在警隊被過分醜化,但事實是,他們從來並不討好。

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卻是今後警隊又何去何從?阿峰說香港警察服從性高、極具效率,無論哪個處長管理,運作上都不會有大問題。「你用把槍係唔會有問題,佢唔會 jam 彈……」阿峰以手槍比喻警隊。

「但你點樣用把槍,就係問題。」

往後,會否有人(或政權)繼續插手,放肆動用「香港警察」這把槍?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警員阿峰
警員阿峰

警員阿峰

阿峰的警員委任證
阿峰的警員委任證

阿峰的警員委任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