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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同袍說】警隊中立不再 離職警員:無法認同同僚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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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月離職警員 阿龍

一年過去,雨傘運動改變了不少香港人的人生軌跡,許多人甚至因而承受代價:有人被撃打受傷,至今未癒;有人無辜被捕,折騰多時。

還有人因此離開原來工作 — 例如近月離職的阿龍。

「警隊唔應該係咁。」他慨嘆。

阿龍(化名)曾經是正規警察,佔領期間雖未參與「光明頂」行動,但那七十九天置身警隊內部,他卻自問感慨良多 — 特別是在經歷 928、暗角七警、朱經緯揮棍撃打途人等連串警隊風波以後。

一年後,他不再是警隊一員。「我真係認同唔到囉。」臉上掛著苦笑。

苦笑,因為阿龍無法認同的,不單是在事件中失職的前線同僚(如七警),還有為數眾多、是非不分、雙重標準的警隊夥計。

前者或是個別失德的事件,後者卻是警隊淪落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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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阿龍有沒有一些跟警隊有關的物件,他說離職的時候有許多都交回了。這個是他的警員臂章,正面印有他的警員編號,但不便公開。

「總之你犯咗法我就要做事」

回到一年前,警方施放催淚彈一刻。當時,阿龍還是警察。

他並未被編配參與警方的「光明頂行動」,不用在佔領區執勤。佔領期間,他留守地區環頭,出勤行咇,維持治安。

但他依然記得自己在新聞片段裡目睹 928 一幕。「個腦一片問號,做乜事要無啦啦咁,無啦啦清場,無啦啦射催淚彈射到好 high。」他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是「無助」。大概,就跟大部分香港市民一樣。

金鐘漫天煙霧過後,阿龍觀察到警隊的氣氛開始改變,變得敵我分明。「佢哋已經唔理喇,只要你係那堆人(示威者),就算唔係激進,純粹聲援都好,只係十幾萬人的一份子,都會覺得你痴線、搞事、搵著佢哋來搞。」警隊內沒人願意理解示威者為何上街,為何佔領,總之佔路就是犯法,犯法就是敵人。

阿龍並不同意。當時他看重的,是示威者佔領背後的原因。「老老實實你生活在香港咁多年,你知道大部分香港人都唔想嘥時間出來搞事。學生就話有時間啫,有啲唔係喎,一放工就留六七個鐘到夜晚,甚至喺度瞓,然後第二日返工。」他認定佔領者絕不是「柴娃娃」,甚至講明假如自己不是警察,他也會上街。

身邊的同僚想法卻是絕對相反。阿龍憶述,當時警隊內部人人很自然地產生一種「大家庭」的感覺,希望槍口一致對外,「總之你犯咗法我就要做事,我係執法吖嘛,我一定岩吖嘛,你犯法我做嘢係天經地義啦。」

他回想,很多警察當時都把這些說話掛在嘴邊,重覆又重覆。

忿恨的是雙重標準

阿龍不否認這類說話有時也有道理,但他忿恨的,是愛把這些話掛在口邊的同僚們,根本抱持雙重標準,是非不分。「例如佢哋成日講『你犯法就拉你啦,我做咩要認同你呢,總之我要執法』,呢句嘢無錯架嘛……」問題是,到後來出現暗角七警、朱經緯揮棍等事件,阿龍接觸的同袍又搬了龍門,說這班搞事的抵打,甚至嫌打得少。

「咁雙重標準,即係根本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係用『我哋啱哂』這個準則去 apply。」他心裡有氣。「咁無得玩架喎!」

雖然這些同袍不是動手的七警。「但你認同佢喎。你認同佢拎去暗角打喎,你覺得佢地拎去暗角呢個位蠢喎,應該再拎入啲喎。你話個警司摳得啱喎……我認同唔到囉。」

暗角七警案發生後,不少香港人以為有證有據,警察該會知衰。但根據阿龍的回憶,實情卻是當時警察普遍嘗試為失德警員尋找藉口,他自然不忿。「我心諗,嗰七個又唔係同你有親,警隊三萬人,嗰七個同你有利益咩?又唔係。點解你會咁做呢。」他再次將之歸因於警隊「大家庭」:

「好似你啲家姐細佬,出來犯咗事你就用盡任何方法幫佢。」他連聲苦笑。「但明明他們真的不是你家姐細佬嘛!他們純粹是跟你做同一職業的人,他們瀨咗嘢,你還要咁高調撐佢喎,係咪錯先?」

「真係認同唔到囉。」訪問裡,阿龍最常說就是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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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雞繩

警隊內部不容異見 欺凌同袍

偏偏佔領期間,差館裡盡是他認同不了的這些說話。

「一個人睇完電視,可以鬧足一日。播同一段片鬧一次,播第十次仲鬧緊。」最難受的不是要聽這些說話,而是不能反駁。「明明我覺得佢哋有時鬧嘅嘢毫無根據,甚至是錯的、雙重標準的,你都只能齋聽。」有時這些警察還會對住阿龍繼續罵示威者。「我唔應囉,側側膊,周圍望吓,有時『嗯』一聲,避得就避。」

當時很多同僚都會隨之附和,但阿龍自問從沒跟著鬧過半句,「笑笑口算囉,但唔係一日半日,日日都係咁的時候,就唔知點算。」

像阿龍一樣唯唯諾諾的人,只有少數。他甚至覺得當時自己在警隊裡幾乎找不到同路人 — 縱然他已經不算是「很黃絲」那一種。只是些微的獨立思考,那刻的警隊似乎也容納不了。

「好難受,好難受。」他猶有餘愠。

於是那七十九天的日子裡,警隊內部幾乎沒有任何異議聲音。就算有,也會被迅速懲罰。阿龍當時就收過同僚傳來一張截圖,裡面附有一位女警的姓名、警員編號等個人資料。原來這位女警在 facebook like 了《蘋果日報》的一個 post,結果被同事發現,迅速 cap 圖、起底,然後廣傳。

當然不是每個警察都如此仇恨示威者,甚至異見者。但佔領期間,警隊內部確有種排外,甚至仇外的情緒在擴張。

「整體來講警隊就是變到咁。細的只會愈來愈潛移默化,比這些訊息入腦,慢慢認同咗這些行為。」

一股只分敵我、不分是非的風氣如病毒在警隊內部逐漸蔓延,難怪令想法獨立的阿龍感覺「好難受」。

「唔敢講我係警察」

在差館要啞忍謬論,但脫下制服後,阿龍一樣不好過。

他說自己兩面不是人。「在出面不敢同人講自己是警察,不敢亦都不想。」他試過跟女朋友拍拖逛街,碰巧遇上她的朋友,被隨便問了一句「你男朋友做邊行架?」一句寒喧的說話,言者無心,聽者冷汗直流。「真係勁尷尬,尷尬到兜一大個圈都唔話比佢知我做邊行。」阿龍說,自己那一刻千方百計就是要守住這個秘密。若事後才知道呢?「起碼我 feel 唔到。」

不相熟的朋友還可搪塞過去,那本身相識的朋友呢?佔領期間,阿龍身邊就有不少朋友問他何時辭職,「唔係仲做下嘛」;有時候跟相熟友人出街,他們又愛跟阿龍開玩笑,當眾直呼「阿 sir」,教他極其難為情。

「屌,嗰吓直頭想拉佢入去打。仆街咪嘈啦,收嗲啦。」他咧嘴而笑。

現在回想好笑,但當時卻是緊張萬分。因為,兩面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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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

警隊中立不再

因此,佔領事件開始後不久,阿龍已經想過離開警隊。但想著想著,又覺不對路。「當時好難走,就算你唔係都好,他們(同僚)都會當咗你係黃絲,無可能在那段時間走。」他或許因為那個被起底廣傳女警的下場,教他不敢輕舉妄動,以免身份敗露 — 縱然他真的沒做過什麼,頂多算是一個「淡黃絲」。

阿龍甚至幻想過,「會唔會完咗件事之後(警隊)會變返以前咁呢?」

是天真也好,是避風頭也好。如是者,他又在警隊逗留一段時間。直至近月,終於再次下定決心離開。

與佔領時期相比,如今警隊所受的壓力已經消去不少,但這次令阿龍決心離開的,不是催淚彈,不是七警,不是朱經緯,而因為他徹徹底底相信,警隊經已不再是政治中立。

這結論源於他的執勤經歷。

阿龍說,警員在地區巡邏期間,經常會收到街坊投訴,說政黨擺的街站很吵耳,請他們去執行職務。他發現佔領後,「選擇性執法」在不少同僚身上發生:「見你係泛民的,如果有人投訴,就即刻做嘢;見你係建制派、民建聯的,就側側膊唔做,或者唔強硬。」阿龍的推測是在許多同僚眼中,民建聯不是跟政府對抗,不是跟警方對抗,較易「話為」,所以只會勸他們細聲一點;反觀泛民的,經佔領後跟警方勢成水火,不易合作,執勤警員也因而採取更強硬的態度。

他甚至聽過同僚私底下稱民建聯為「自己友」。

當然,阿龍也不相信這是由上而下的指令,講明哪些政黨要從寬,哪些政黨需從嚴。但他又強調,這絕不是一兩個夥記的個別執勤情況。

「好多個『個別』就唔係個別啦!」很明顯,這是佔領期間警隊與泛民示威者敵我分明而遺留下來的結果。

「所以你話係咪政治中立呢?我就肯定唔係。選擇性執法,話就話無,但你睇就知有,無可能無。」他的語氣相當肯定。

「講一套做一套,我就好唔認同囉。」

所以,他決定離職。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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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這決定絕不輕易。警員人工高,福利也好,資深的警員還可租用宿舍。「又穩定喎,只要唔犯大事,唔會俾人炒,唔會有裁員。」穩定,本是他當初考警察的原因 — 也許,就跟許多同袍一樣。

但阿龍說他絕不後悔。一年前的佔領期間,他壓力巨大,相熟的朋友甚至也看得出來,紛紛對他說,「你個人真係好失落,好謝,完全唔笑,講笑都唔笑。」

到了現在,不用當雙面人,甚至兩面不是人,他像放下心頭大石。「真係離開那刻,開心咗,精神咗,壓力無咗啦。」

「唔駛掩住良心做人,哈哈。」

頭頂的陽光普照,阿龍開朗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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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